第一章 风流郎
孝文五年夏,经过孝文帝几年的大刀阔斧改革朝政,修运河,定边关,改科举,通商贸,文治武功震赫四野,轩辕王朝进入了最辉煌的鼎盛时期,民间百姓的生活亦日渐富足。
作为最繁华城州之一的东京城,更是小邑犹藏万家室,道不尽的兴盛富足。
这日清晨,东京城仍是一片宁静,只有少数在街边卖早点的摊子上正冒着热气腾腾的白雾。一笼笼的馒头都还没蒸好,苏家小丫头蜀儿就已经勤快地起身洗漱完毕,提着两个大木桶往河边挑水去了。
今日她不单要挑自家用的水,还要帮隔壁瞎了眼睛的杨婆婆和斜对门家刚生完孩子的阿玉姐挑几桶水,顺带再帮她们把衣物给洗了,所以今天她的动作更要利落些。
一想到杨婆婆和阿玉姐脸上的笑容她就觉得浑身充满了斗志,杨婆婆无儿无女眼睛又看不见,平日里就靠做些纳鞋底的活儿,再加上四周好心人家接济着才能活下来,而阿玉姐婆家素来对媳妇要求严厉,她如今身子动不了活却不能没人干,所以蜀儿便义不容辞揽下了帮她们的活儿。
这些都是曾经对她伸出过援手的人,得人恩果千年记,这个道理是阿爹一直教导她的,她自然铭记于心。
而且有能力帮助到有需要的人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苏蜀当即觉得胸口凝聚着一团热火要喷发而出,她将两个大木桶放在河边,斗志昂扬地朝半空中挥了挥拳头,气聚丹田地大喝了两声,笑容灿烂地朝天喊道:“小蜀儿,努力努力再努力!”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低笑声,声音柔媚中带点沉沉的沙哑,苏蜀赶紧转身看去,只见一位身穿蓝袍,长发披散的俊雅公子从大岩石后面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灌满水的水壶,边走边喝,饱含笑意地斜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彻底把苏蜀看傻了,这是一个怎样俊俏又怎样风雅的美公子!眉目如画,剑眉微微飞翘,薄唇因沾了些水珠而更显诱人丰润,浑身上下丝毫不遮掩邪气与傲气,那一头漆黑柔亮的长发就这样自然地披散着,姿态比谁都要悠闲自在。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好看俊俏的公子,那自称俊美冠绝东大街的白家老三白玉堂比起他可差得远了。
苏蜀正看得直了眼,却见那满身邪气的美公子已经拎着水壶慢悠悠地走了,绝代的风姿在小苏蜀的目送下越行越远,直至消失无踪。
河里水流淙淙,四周翠绿树枝上小鸟在轻快地啼叫着,知了也在叫唤个不停,互为鸣奏,使清晨静谧清新的空气更为欢畅,仿佛在笑唱着:夏日曲,情衷肠,小河边,妙情郎——
发了好一会儿愣之后,苏蜀回过了神,她用力晃了晃自己那颗小巧可爱的脑袋,转身就赶紧挑水去了。
第三趟挑着装满水的木桶往回赶时,她中途改道转走一条羊肠小巷,这条巷子乱是乱了点,但是路程可以缩短一半。平日里大伙儿是不让她靠近这一带的,说是会脏了她的眼睛,她也就一直听话地从不走这条小巷,如今实在是时间赶了点,阿玉姐的婆婆已经在家里大骂阿玉姐懒人毛病多了,她再不加紧把衣物洗好送回去,阿玉姐又要偷偷抹眼泪了。
刚走进巷子,前面一家的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她竟看到刚刚河边那位蓝袍公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身后伸出一双雪白纤细的手臂,那手臂缠绕住他的腰身,娇媚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苏蜀听个正着:“公子,这一走何时再来看望奴家呀?”
苏蜀愣住了,眼前这位美丽的少妇她是认识的,叫周婉儿,半年前死了夫婿之后自己做些见不得光的营生。苏蜀并不傻,她知道那是什么营生,这一带住的都是些靠着熟客自揽生意的私妓,所以平时疼她的大叔大婶们总不让她往这边走,说她是好人家的良家闺女,别污了眼睛。
没想到今日就恰巧被她撞了个正着,眼前这活色生香的一幕着实令未曾知晓男女情事的苏蜀有些吃不消,她脸红红的不知将目光往哪儿移好,想走又不好意思往前走,后退绕原路吧又显得有点大惊小怪,一时间进退维谷。
那蓝袍公子和周婉儿自然也发现了她的存在,却丝毫不以为意,依然在青天白日之下说些暧暧昧昧引人遐想的情话,做些搂搂抱抱的亲昵举动。
而那蓝袍公子在将唇贴近周婉儿的颈处时,有意无意地看了苏蜀一眼,那目光含着打趣逗弄的笑意,确定被苏蜀看到了之后才又若无其事地移了开去,轻佻的轻笑声让苏蜀彻底成了个大红脸,挑着水飞快地从二人身后直冲了过去,引来周婉儿倒在蓝袍公子的怀里,一声娇娇的低呼:“好莽撞的小姑娘,吓坏奴家了!”
苏蜀差点一个踉跄跌倒了去,幸亏平时训练有素,又稳了稳木担的平衡,继续快步往前赶,恨不得脚底生了风火轮“嗖”一声就消失不见。
在她快要转出巷子时,那蓝袍公子柔中略带沙哑的独特嗓音响起,懒洋洋的略带笑意:“婉儿莫要大惊小怪。这小姑娘力大无穷,将来谁娶了她可是有福了。”
苏蜀闻言心怦怦狂跳,随即面红耳赤地埋头冲出了羊肠小巷,她以后怕是再也不敢靠近这条小巷的方圆五里之内了。
那公子美则美矣,却着实孟浪狂妄,太吓人了!
她忙活了一个早上,终于将水挑够了。她将洗好的衣物分别送到杨婆婆和阿玉姐的家中,杨婆婆拉着她说了半天的话,又给了她一袋烤得香香脆脆的饽饽片,非逼得她收下才肯放她走,而阿玉姐则送了她自己做的小点心。苏蜀乐得掩不住一口整洁可爱的贝齿,这下,今日的晚饭和明日的早饭都有着落了!
总算回到家中坐下来歇息时,她脑海中情不自禁回想起之前那一幕,才发觉在周婉儿家门前的那蓝袍公子长发已梳成了髻,头戴一碧玉冠,显得更加俊美无双风流倜傥了!那一笑,仿佛能生生勾人魂魄似的……苏蜀的脸又红了,她双手捂着滚烫的双颊不好意思地想着,等见着白玉堂那小子时一定要告诉他,有位公子比他俊俏不知几百倍,叫他以后别再这么嚣张了,总喊着让自己做他的第十个小妾。
这一夜,她抱着阿爹留给她的檀香枕睡得很是香甜,梦里一阵阵花香,诱人深往。
苏蜀怎么也没想到,第二日竟又能遇见那令她难以忘记的美公子。
那是在城中首富李员外的府门前,她去给白家的面馆帮忙打下手,拎着从猪肉摊拿回来的猪下水经过李府,就瞧见那公子换了一身紫衣,正与李家大小姐李玉莲在府门前拉拉扯扯,李小姐脸上还梨花带雨地淌着泪,似乎在激烈表达着什么。
而那美公子今日却是一脸的不耐烦,一对远山眉紧紧地皱着,毫不客气地用力拨开李小姐死死缠着的双手。李小姐吃痛叫出声的同时,苏蜀也感同身受地低叫了一声,却不想引来那公子不满的狠狠一瞪,她委屈地咬了咬嘴唇,这看起来是挺疼的呀!
李府门前还站着好几个束手无策面有难色的家仆,想帮忙嘛,事先小姐又吩咐了不许伤害到公子,不管嘛,一会儿小姐要有个差池遭罪的还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这会儿看小姐与人家公子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的,非要让人家入赘不可,可依他们平素里察言观色的本领,这公子一看就不是好招惹的主儿,小姐这回是踢着铁板了!
眼看着那位公子耐不住性子一把将犯花痴的李玉莲摔出去,苏蜀一个箭步上前,及时地抱住李小姐的腰身,结果很不幸地被压倒在地面上,差点就此翻了白眼。
这李小姐分量可比两桶水重得多了去,再加上飞速而来的力道,小蜀儿没被一撞一压搞得二佛升天就不错了!
几个李家仆人见状赶忙冲上前扶起他们家咿咿呀呀叫苦的小姐,压根没人理会还趴在地上的苏蜀,她无力地抬了抬手臂,又垂了下来,心中暗暗叫苦,好像是扭到腰了,这回真是糟了!
“可怜见的!小丫头,你还好吗?”带笑的美妙嗓音传入耳中,她抬了抬眼望去,是那位极会招蜂引蝶的公子。
她无奈地动了动嘴,紫衣公子挑眉,俯下身来好奇问道:“你嘀嘀咕咕什么?再大声点。”这位完全只顾自己的好奇心了,压根没想到要扶苏蜀起身。
苏蜀委屈地扁了扁嘴,却又乖巧地重复说了一遍,这回那公子总算听清楚了,她说的是:“我的猪下水被弄脏了。”
公子很是无语地转头看向那掉在不远处的一吊猪下水,嘴角抽了抽,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本来就是脏的。”看见苏蜀一脸抑郁的可爱模样,他又补了一句,“放心,本公子会赔偿你的。”
苏蜀这才安心了一点,不然回到白家面馆面对白大叔时她会觉得很羞愧的。
“我说,你到底要趴到何时?”
她无奈地望天,无力道:“我也不想趴,可是我爬不起来了。”
紫衣公子纳闷追问:“为何?”
小蜀儿羞愧低声道:“我好像,闪到腰了。”羞愧啊羞愧,想她苏蜀平日里身手矫健灵活如小鹿,今日竟栽在了李家小姐的手中。
紫衣公子闻言仰头哈哈大笑了起来,神情愉悦眉飞色舞的,那本就如冠玉般的脸此刻更是仿若闪着金光似的,动人心魄。别说是趴在地上看呆了的苏蜀,一旁本是怒气冲冲的李玉莲此时也是一脸呆滞,眼带桃花,什么怒气都没有了,只想拉着俏郎君往闺房里塞,最好直接拜堂洞房。
可惜人家公子看都不看她一眼,手中一颗小石子不知何时飞了出去,直接就把又开始犯花痴的李玉莲击昏了过去,仆人皆惊,再也顾不得其他,赶紧将重量不轻的小姐抬进了李府去。
剩下苏蜀与笑意盈盈的紫衣公子四目相对。
苏蜀如小鹿般无辜可怜的大眼睛直直地瞅着紫衣公子,直看得他心中生出了那么一丝丝的愧意,他终于纡尊降贵地扶着她坐了起来,苏蜀扶着腰,小脸皱着,果然是闪到了,满痛的呢!
紫衣公子打量了她一下,忽然丢给她一袋碎银子和一瓶黑糊糊的药酒,道:“这是赔偿你的,回去抹上一些就会好了。”
苏蜀立刻笑逐颜开,没了猪下水还好有银两能赔给白大叔,她没明白,紫衣公子指的赔偿根本不是银两,而是药酒,两人的价值观十分的不同。
紫衣公子站起身,俯视着她,懒懒问道:“你叫什么?”
她抬起头,感觉这位公子是如此的高挑,几乎遮住了她头顶的日头,她眯了眯眼,答道:“我姓苏,叫苏蜀。”
“硕鼠?”紫衣公子古怪地皱了皱眉,笑意微微漾开,从腰间拔出一柄纸扇悠闲地扇了扇,又说,“无妨,记住了,我叫如意。”
“我会再找你的。”说罢,他翩然而去。
苏蜀怔怔地坐在地上望着那转身离去的背影,他洒脱的身姿上仿佛洒满了金色的阳光,令她迷惘,又生出了莫名的期盼。
夜深了,面馆打烊之时,白大叔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对苏蜀说:“蜀儿,听你婶儿说明天就是你十七岁的生辰?”
苏蜀刚扫完地,正努力地收拾着桌椅板凳,闻言讶异地抬起头,笑得有些腼腆:“是呀,大叔记性真好,你不说蜀儿都快忘记了呢。”
“这就对了!先别收拾了,坐下我给你说说。”白大叔兴奋地拍了下手掌,拉着苏蜀坐了下来,又道,“蜀儿啊,明天你是小寿星你最大,就不用来铺子里头帮忙了,大叔放你一天假,你好好出去玩玩。”
苏蜀烦恼地皱起了眉头,挠头道:“那去哪儿玩好呢?”整个东京虽大却是从小逛到大的,还有什么地方是她没去过的呢?
白大叔顿时笑得眯起了本就不大的眼睛,摇头晃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城外南村听说搞了个什么彩灯节,有很多好玩新鲜的事物,热闹得很,明天正好就是最后一天,你可以去那儿玩一玩嘛。不过——”
说着他脸色突然凝重了起来,张望四周然后神秘兮兮地对苏蜀说:“北边土坡山那边传闻来了两群强盗,整日在山里头不知挖些什么,还经常地砍杀决斗,乱得不得了,你可千万别往那头走,记住了吗?”
“嗯。”苏蜀很听话地猛点头,决定明天一定要离土坡山远远的,其实她那颗小脑袋里想起了半月前遇见那位如意公子的事,显然在她心中,那位如意公子已与凶神恶煞的强盗画上了等号。
白大叔见洗脑成功,满意地点了点头,在苏蜀干完活准备道别回家之时,白大叔状似不经意地说了句:“对了,明天你去南城时顺便帮我带一点他们那儿特产的腊肠回来,最近我研究了种新面,要加点配料。”
“啊?”苏蜀回头,然后点点头道,“好的。”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并没有想太多。
等她走出了面馆一小段路,隐约听到了白大婶出来跟白大叔说话的声音:“明天小堂就要回来了,让她出去也好……”
她摇摇头,笑盈盈地边追着天上皎洁的月亮边哼着小曲一蹦一跳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晨露顺着屋檐“滴答”“滴答”地落在了土门前的地面上,苏蜀在小院子的天井里打了盆水洗脸洗头,然后擦干了往头发上抹了发油,对着铜镜看自己那一头披散下来乌黑油亮的长发。她开心地笑了笑,穿上自己最喜欢的一件大红色束腰长裙,再配上隔壁杨奶奶给她做的棉布小包,那小包上绣着几只翩翩飞舞的小粉蝶,一直是她的心爱之物,平时都不舍得用,今日为了去南村参加那个彩灯节,她已将过年时才做的隆重衣饰都拿出来了。
出了城到了南村她才知道,原来彩灯节的盛会要到晚上才开始,白天看不到什么好玩新鲜的事物,苏蜀只好先到市集上逛逛帮白大叔买腊肠。
刚买好东西从铺子里走出来,一帮提着大刀、奇装异服的人从眼前疾跑而过:“快!快抓住他们,东西在他们手中,别让人跑了!”
苏蜀傻愣愣地站着,被眼前突发的状况给唬住,那满眼飞舞的刀剑吓得她的小心肝扑通扑通地乱跳,只见铺子里的老板以及路边的人们皆是一脸的习以为常,淡然得不得了。最近南村附近不甚太平,像这等状况一天能出现个两三回,大伙儿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正准备转身退后两步,却没想有个满脸胡子手提长矛的家伙突然冲到她面前抢走了她手中的包袱,就丢下一句话:“借东西用用!”然后就迅速地跑没影了。
苏蜀脑袋“轰”的一响,那包袱里装满她帮白大叔买的货物,被人抢了怎么得了!她回去要怎么交代?她也没有银子赔啊!不行,要追回来!
脑子里只剩下“追回来”三个字的苏蜀什么也顾不得了,咬咬牙撒丫子就开始狂奔去追那帮舞刀弄剑的怪异人士,身后铺子老板扬手劝她莫要做傻事,此时她却根本来不及听,人已经冲出去了。
她一路撞倒了不少的摊子摆档,结果狂奔而去的苏蜀后面追着一大帮在市集做买卖的男男女女,有举着木棒的,有拿着炒栗子的锅铲的,沙尘滚滚,场面一时变得很是热闹。
最好笑的是当事人苏蜀还懵懂无知,仍埋头苦追着那抢了她包袱,用以挡兵器的胡子大叔,那些武林人士个个武功高强飞檐走壁的,而苏蜀从小就脚程快,跑了一阵渐渐就甩开了身后那些市集上的人们,那些人追得累了,也就悻悻停了下来,边骂骂咧咧边转身回去继续做买卖。
这一边,也亏得苏蜀平日里粗活重活没少干,手脚也快,才勉勉强强远远看见跑在最后的那一个人,她边跑边喊道:“喂,你们拿我的包袱干什么?快还给我啊!”在她天真简单的认知里,这帮跑成一堆的人其实就是一伙的。
当然不会有人搭理她,回应她的只是前面乒乒乓乓刀剑相击的声响,以及几声震耳的怒吼声:“严老三,我们圣教之物岂是你等宵小之辈能抢得去的?识趣的速速交出来,否则今日必让你等血溅当场!”
“哈哈!”另一个更为嚣张的声音响起,“那就试试看!点苍派何时惧怕过你们魔教中人?”
什么圣教、魔教?苏蜀边追边听得晕乎乎的,此时她尚不知道自己无意间踏进了一个叫“江湖”的漩涡里,平静的生活即将被打破,她只一心想追回她的包袱。
说来也奇怪,那帮江湖中人个个身手了得,施展着轻功边打边跑,而苏蜀竟也能跟着一路追出了南村。
如此脚力被某个正藏在暗处看热闹的坏心人看到了,那人竟也忍不住惊叹两声,真是块天生练武的好材料啊!
苏蜀越跑越吃力,本来能远远看得见的人影渐渐都化成了一股浓浓的尘土,苏蜀边干咳边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狭窄山路。
那些人突然都消失不见了!
她的包袱真的被抢没了!苏蜀沮丧地猛拍脑袋,这十七岁的生辰过得好没意思,早知道就不出城来了!回去可怎么面对白大叔白大婶呢?
“救命……救命啊……”正发愁呢,却似有似无地听到山林里传来几声微弱的求救声,她猛地抬头,只见山林里跌跌撞撞跑出一个衣衫有些凌乱的书生,他脸上狼狈地沾了些污泥,这脸,怎么这么眼熟?
苏蜀定睛一看,这不就是半月前那风采卓然的如意公子吗?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连忙跑上前搀住喘得快要倒地的公子,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还好吗?”
公子无力地朝她摆摆手,气儿都没喘匀地说:“先、先找个地方,扶我坐下,我快要死了!”
第二章 小无邪
这么严重?苏蜀被吓得赶紧转头张望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找了块圆形的岩石靠坐了下来,把从家中带出来的水壶递给他,见他喝了几口水,她才忍不住问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林子里碰到野兽了吗?你怎么好端端地跑进山林里了呢?”
公子白了她一眼,道:“你问题这么多要我从何答起?”
看这中气挺足的,料是没事了,也死不了,她放下心来,很自然地坐在公子的身旁,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他无奈地翻翻眼皮,这才道:“你当我想进去啊,我是去找草药的,结果碰上了一伙强盗,要不是我跑得快差点就被他们给杀了!”
“强盗?”苏蜀猛地站起身,吓了公子一跳,又是一个白眼飞过来,她却没空理会,焦急地转身道,“他们进林子里了吗?我说怎么见不到人了——”说着就要往山林里钻,却被横伸过来的一只手臂紧紧抓住,扭头一看,公子正怒视着她:“犯什么傻呢?那可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你找他们有金子可以领啊?”
“不是的,如意公子,我的包袱被他们抢了,我要去要回来!”苏蜀忙解释道,努力想挣脱他的控制却偏偏挣不开,一想起那一大包的货物,泪花就开始在眼珠里猛打转。
公子看得一阵恶寒,却不放松地斥责道:“抢了就抢了,一个包袱能比你的小命值钱吗?这里可是土坡山,是强盗们的地盘,岂可乱闯?”
苏蜀愣了,转头一看,眼前这座不正是白大叔千叮万嘱不可靠近的土坡山吗?她瞬间安静了下来,神情有些郁郁的。
见她不再挣扎,公子松开了她的手,靠在岩石上又开始叫疼,苏蜀同情心大起,靠过去想为他查看伤情,却被他一掌拍开,训道:“一个小小包袱而已,丢了什么再买不就可以了!”
苏蜀大喜,笑逐颜开道:“公子可会帮我?”
公子微张着嘴,突然显得有些羞赧起来,摸摸头小声道:“我,我没钱了。”
见她张大嘴一脸不肯相信的模样,他立刻挺起胸义愤填膺道:“那天给你的那包银子就是我最后的财产了!我可都给你了,你要对我负责!”
苏蜀抚额要晕倒,那只是一包碎银而已。亏她还当他是一位家底殷实挥金如土的公子,原来只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穷书生。
公子狐疑不安地紧盯着她,见她一直沉默不语,急忙追问道:“如今我潦倒无靠,银子又都给你了,你不会见死不救丢下我不管吧?”
苏蜀气呼呼叉腰骂道:“没钱?没钱你还光顾私妓!”
公子哑然,缩了缩肩“嘿嘿”干笑道:“这不是一个男子的正常需要嘛。”
说着就开始捂着肚子哀叫,边号边凄苦地皱起了俊俏的脸:“可怜我已经饿了好几天,现在又受了伤,本想采些野菜草药也许能支撑个几天,如今却……呜呜,我好可怜啊!”
苏蜀一见那张俊美无双的脸蒙上“苦难”二字就又开始不忍了,心软了下来,她松口道:“那,那你跟我回家吧。”
公子大喜,喜滋滋地靠了过来,苏蜀忙躲开,红着小脸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可不是你认识的那些女子!”见公子沮丧地垂下眼,她又补充道,“还,还有,我家很穷的,只有些粗食给你,你不能嫌弃!”其实苏蜀养自己都已经很勉强了,再加上一个他,真可谓负重也。也亏得苏蜀打小就做好事不经大脑,否则怎么可能答应领他回家。
公子依然乐呵呵地猛点头,摆摆手豪爽道:“没问题没问题,只要有瓦遮头我就满足了。”
她大感同情,怜悯道:“看来你以往过得也颇为艰难。对了,你姓如吗?”百家姓里有如这个姓吗?苏蜀感到好奇。
“非也非也。”公子摇头摆脑道,“鄙人姓唐,名如意。”
苏蜀点头,说:“哦,那我以后就叫你如意好了,我叫苏蜀,街坊邻居的长辈们都叫我蜀儿 。”
如意神秘地笑了一笑,不知从哪儿摇出一柄有些破烂的白纸扇,笑眯眯道:“我知道,你是小鼠儿嘛。”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家有苏蜀,衣食无忧。
那天傍晚时分,苏蜀带着唐如意回了自己那间四四方方砖瓦房的家里。
唐如意走进尚算干净舒爽的天井小院子,小院子西侧是一间小厨房,厨房外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摞木柴,窗子上挂着一串串红红的辣椒,地上还铺着好些晒干的玉米,而东侧种着一排的茉莉花,白色的小花朵迎风轻轻摇摆着,在满天彩霞的映衬下显得别有一番农家的韵味。他稍作停留地看了看后,施施然走进院子里唯一的一间主屋,苏蜀就像是个小媳妇似的跟在他后面进了屋,自己反倒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儿来。
里面真可称得上家徒四壁了,除了两张长椅和一张颇显得出久远年份的桌子,就什么都没有了。如意无语地看着两间小小的里屋,心里有些犹豫,自己真的要纡尊降贵住到这个淳朴到可怕的地方吗?而苏蜀连忙上前指着东边那间说:“这间本来是我阿爹住的,现在就先暂时给你住着。”言下之意是说你阁下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也就可以走人了。
如意却仿佛没听懂似的,吃惊地说:“你要我跟你阿爹挤这么一间小屋?”说着还甚是幽怨地扫了她一眼。
苏蜀突然低垂下头,半晌才又抬起,虽极力笑着眼眶却显得有些红红的,轻声道:“我阿爹三个月前已经走了。”
如意脸上闪过一丝讶异,沉默一会儿,随即不再多说地转身往西边的里屋走去。苏蜀见状忘了感伤之情,追上前紧张叫道:“哎,那是我的闺房,你不可以乱闯的。”
“怕什么!你连男人都敢随便领回家了,还怕给我看一看?”如意见招拆招,答得十分自然 。
苏蜀顿时哑了,愣了半天才想明白原来自己竟在迷迷糊糊的情况下将一个陌生男人领回家了,要是被看着自己长大的邻居们看见可怎么办好?正发愣间,如意已经大喇喇地闯进她的小闺房里乱逛,只见屋里传来他含笑的声音:“这是哪位画师画的?将你画得美多了!”
苏蜀闻言大惊,赶紧跑进屋里去。
却见如意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正对床那面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画上赫然是苏蜀自己的肖像,穿着白色上衫大红色罗裙的她一脸嫣然巧笑,眉眼弯弯十分娇俏,画中人手里挥舞着木棒正蹲在河边洗衣,几滴飞舞的水滴溅在她脸上,仿佛有了生机一般。
如意瞥她一眼,不以为然地摇头笑道:“这画里的女子可比你美多了。”
她红了红脸,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那画卷,眼里有复杂的情感流转而过,轻声说:“阿爹说,我长这么大,他没给我买过一件姑娘家像样的罗裙,他给人做了好久的工终于给我买了一件,还是我最喜欢的大红色。他说等我满十七岁那日穿上一定会很好看……可是他还没等到那一天,就病倒了……阿爹临走前十天仿佛有了预感一般,他请了画师给我画了这幅画,然后他就……”一段话却说得几度哽咽,苏蜀眼中的泪花不停地打着转,就是倔强地不肯滚落而出。
如意一直静静地听着,平淡的神色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只是目光在这幅画卷上多逗留了一阵,唇畔笑意明灭不定,他转身执扇柄敲了一记苏蜀的头顶,轻笑道:“小鼠儿,何时过十七岁生辰?”
苏蜀垂头一把抹去了泪珠,仰头对他笑道:“你赶巧了,就是今日,我要煮寿面吃了,也请你吃!”
如意诧异地望着她笑意嫣然的小脸,红红的眼眶边上甚至还挂着两滴泪珠儿,这一刻,他转头望了望墙上的画像,再看看眼前这个努力微笑独自生活的小女子,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自认识她以来头一次露出了真心的微笑,道:“好!正好我也饿了,就让本公子陪你过这十七岁的生辰。”
苏蜀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屋外的厨房走去,却被如意一声叫住,扭头见他并未看向自己,只是对着那幅画像状似随意地说:“其实你和这幅画像还是有几分相似的,以后就像这上面那样笑吧。”
她微微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摸摸鼻子道:“如意,你是个好人!”她看人总凭天生的直觉,这一句话,就让她放下了领他回家的不安与忐忑。
说完她就转身走人了,没有看到身后的唐如意一脸如同吃了老鼠屎一般的表情。
好人?他“扑哧”一声笑了,摇开一柄纸扇慢悠悠地扇呀扇的,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着,眸中神采流转,媚然生惑,如那暗夜中勾魂的妖媚狐仙。
唐如意端坐在院中天井旁的小木桌边,仰望着夜空中悬挂的一轮明月,清风朗朗拂面,伴着院中茉莉花香吹送而来,还有厨房里时不时传出来的阵阵清汤的香味,他闭了眼,甚是惬意地享受这难得的片刻清闲自在。
果然暂时寻这么个去处避避清闲是正确的选择,何况这儿还有个十分有趣的小鼠儿可以解闷。他在心中满意地微笑点头。
没等多久,苏蜀就端着两碗面条走了出来。
热气腾腾的面汤勾起了如意的食欲,他闻了闻,便笑道:“鼠儿果真煮得一手好面!”
苏蜀递给他一副箸,纳闷问道:“你都没吃,怎么知道?”
他神秘一笑,道:“我一嗅便知真与假,鼠儿何不做这面食的买卖?好过四处给人打零工勉强度日。”
她摇摇头,埋头就挑起一根长长的寿面绕啊绕,小心不将面条弄断,然后慢慢塞进嘴巴里,结果把自己的嘴鼓成了小河马一般,逗得如意笑个不停,却也开始学她,两人吃得不亦乐乎。
清爽的秋天里他们却吃得一头大汗,苏蜀喝了一大口的面汤之后才满足地叹了口气,这才答道:“我去白大叔的面馆帮忙干活时,是他们不计较地教了我煮面的手艺,我又怎能忘恩负义地做另立门户与他们抢生意的事呢?大叔大婶平日里很照顾我的。”
怕是为了让你帮他们干更多的活儿才教你的吧。他在心中暗暗腹诽道,却不言明,只笑笑继续喝汤。
如意放下碗,笑道:“其他我也不管,我只想知道,日后多了我这一口,你这随意打杂也不是长远之计,如何养活你我是正经。”
苏蜀皱起了眉头,开始认真地想起这个问题。是啊,虽然是暂时收养,可也多了一个人要吃饭,以后真要好好合计合计。显然在小蜀儿的心目中,养唐如意就等于是养流浪的猫猫狗狗一般,算是“收养”。
幸亏如意本人并不知道她的想法,否则非记她十年八载的仇慢慢整回来不可。想他何等身份,岂能与猫猫狗狗相提并论?
“今晚让我好好想想,明日再回答你。”苏蜀摸摸鼻子说。
如意也爽快,纸扇轻敲着手心笑道:“好!鼠儿可曾识字读书?”
苏蜀腼腆地笑了笑,道:“只认得些平常的字句,深一点的诗词歌赋就不会了。哦,平日里我也爱跟着隔壁的张秀才去罗旺街的聚德茶馆听先生说书的。”
“正好!”如意得意地笑了起来,道,“为了报答你留我住你家,虽然这里简陋狭窄了点,但我以后就教你读书学诗作为回报如何?”
她兴奋地跳了起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直直望着他,喜悦地问道:“此话当真?”
他傲然地抬起头,轻敲扇柄道:“君子一言——”未等如意说完,苏蜀已兴冲冲地抓起他的手与自己的掌心一击,声音脆亮地接道:“这句我知道!驷马难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双掌相击的那一声十分清脆响亮,如意发愣地看着自己有些热热的掌心,被苏蜀一阵直爽清亮的笑声弄得一时忘了说话,只望着她笑容灿烂的脸。他生平二十五年来未见过像苏蜀这样率真无邪却不显粗鄙的女子,半晌才低声念了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想那画师,的确是捕捉住了小鼠儿的灵气与迷人之处。
他的眼神深了深,更显得深邃魅惑,暗中流转的光芒点点,一直盯着仍笑得开怀的苏蜀看,像是猛兽看中了自己中意的猎物。
“小鼠儿,我想——”
苏蜀又打断了他的话,笑盈盈地望着他道:“如意,你还没告诉我,你有家人吗?你家在哪儿?为何不找你家人接济你?你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我——”
这时,门外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连声追问,苏蜀嘴一撅,有些不满地起身开门去了。
如意失笑,摇开了纸扇,靠在竹椅背上闭眼吹风小憩。
苏蜀刚一打开门,就看到白家的三小子白玉堂在淡淡的月光下笑出一口大白牙:“蜀儿,我知道你今日过生辰,特地从京城赶回来给你庆贺的,开不开心?”
苏蜀顿时愣住了。
见着青梅竹马的小伙伴从京城回来,苏蜀非但没感到高兴,脑袋里的第一反应反倒是——糟!要是被白玉堂看见了如意她就有得烦了,谁不知道白家小三子人虽不大,唠叨的本事却是天下第一的!
于是她连想都没想“砰”的一声,当着白玉堂的面就把门关上了,差点没把他挺直的鼻梁给撞成一马平川。
白玉堂愣愣地站在门口吃闭门羹,感觉冷风一阵阵从头顶吹过。这是怎么了?蜀儿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苏蜀背贴着木门拍拍心口,一抬头就看见如意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看好戏的眼神望着自己,一时窘得面红红的,忙竖起食指在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果然听到门的那一边白玉堂仍在不依不饶地拍着门板,声音显得既愤怒又委屈:“蜀儿你做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你知道我说服爹娘让我从京城回来一趟有多不容易吗?都是为了给你庆祝生辰,怕你一个人胡思乱想,你却这样对我,我白对你好了!太过分了……”念了一通,念得苏蜀的小脸一阵红一阵青的,如意挑眉坏笑,却也听话地没有出声。
就这样任由白玉堂一个人在外面跳脚怒骂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悻悻走人,苏蜀从门缝里看到他离去的背影,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甫一转身就撞见如意站在她的面前,靠得极近,近得她都能清晰看见他眼底的点点如星芒般的笑意,他唇畔若有若无地旋起的一对小小梨涡,他秀挺的鼻子轻轻喷出的温暖气息,她只听到自己脑袋里的一根弦断了,然后从耳根至整张脸,全身都变得一阵热烫,她以为自己的头顶一定正冒着烟!
他轻轻笑了,执扇柄抬起她尖尖的下巴,调侃道:“怎么脸红成这样了?像只煮熟的小虾。”
她全身僵直,眼珠乱转,颤着声音道:“是因为,你靠得太近了,有什么话,站远一点说我也是可以听到的。”
“是吗?”他声音中的笑意更甚,似乎被她的乖顺羞怯取悦了,更加放肆地将唇贴近她的耳畔,轻声如同情人间耳鬓厮磨般,“可是我怕一退开你就会跑了。乖,告诉我,刚才那人是你的小情人吗?为什么怕我被他看见?”
苏蜀顿时紧张得心跳剧烈加快,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也不知为何,她直觉就不想让他误会,猛摇头解释道:“不是的,他只是我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我怕他唠叨,一时不知怎么跟他说清,所以我才——”
耳边听到他轻却略带挑逗的笑声,他轻轻在她发丝间闻了闻,似在亲吻她的秀发,声音有些低哑的魅惑:“真乖!”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他这才慢慢退开,一直勾在她后腰间的手臂也终于肯放开。获得自由的苏蜀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极大地满足了如意骄傲的大男子心态,他抬手缠绕把玩着她柔软黑亮的长发,柔声道:“明日你可以说我是你远房的表哥,来此做些买卖,暂住在你家,这样就不会引起别人的猜疑了。”这是如意的一个陷阱,越是这样说越容易引起外人的猜测议论,也让他们的关系越显得可疑。
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从那天三番几次撞见小鼠儿之后,他就很想逗逗她。
而不明就里的苏蜀还很单纯地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可行,竟点了点头:“也只能这么说了。”
解开了一个烦恼,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被他抓在手里把玩着,脸一红,急忙扯回来,又想起刚才他那似有若无的亲昵,半羞半恼道:“唐如意,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小巷里的那些女子了?我虽然领你回来,可我不是那种人,你如果有那些、那些需要的话,就出去找别人好了!”说罢,她拔腿一头冲进了自己房中,将如意一人扔在院子里不管。
如意微微一愣,突然有些歉意起来,他是不是玩得太过火了?小鼠儿的确不是能与他嬉戏玩乐的那些女人,可他对她起了兴致,这可怎么办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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