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冷子其实看见了那只猫从门口一步一瘸地走过去。冷子没有理会。冷子 没有欺侮那只猫。她一直是不欺侮小动物的。大动物她也不欺侮,她怕它们 。几天前李药和五孩在楼梯口追打那只猫时,她还责备过她们。她说猫又没 惹着你们。李药说让猫跟着犯忌,五孩说对,让猫跟着犯忌,冷子才没说什 么。现在冷子当然也不会去欺侮那只猫。她现在要哄五孩。 五孩别哭了五孩别哭了。冷子劝道。 五孩立在屋子中央天昏地暗地嚎哭。 五孩别哭了五孩别哭了。李药也劝。 五孩还哭。张着大嘴哭。五孩那张大嘴好像是人给画上去的。五孩像男 孩,个儿又瘦又小。五孩不该长那么大的嘴。 冷子不知道该怎么劝五孩,她已经劝了半个多钟头了。这其问爱俏的李 药已经洗完澡又洗完换下的衬衣裤衩,在镜子前涂了好半天爱丽丝面膜。李 药涂面膜就像糊墙一样。冷子说,李药,这样涂怎么行,你有多少钱往脸上 涂呀。李药拧过背去,哼了一声,没有答理冷子。冷子俊俊俏俏,天生的美 人胚,当然可以不用爱丽丝。你不用也别干涉人家呀。李药皱着眉头想一句 老话。李药只读完初一,记不住很多词。后来李药想起那句老话来了。 饱汉不知饿汉饥。 五孩还在哭。 冷子累了。冷子每天在油锅前要站十二个小时。十八岁的冷子身子不弱 依然感到累。冷子想那两个城市人太缺德,什么财不好发,偏偏来骗五孩一 家人的血汗钱。五孩是来城市卖花生的。五孩家是花生专业户,承包了二十 五亩河套沙地。五孩每天扛一百斤花生上街卖。不是去集贸市场,那里税收 得太狠。五孩知道一些小街小巷,那地方僻静但是有一些想省脚力的买客, 五孩很聪明。一百斤花生,每斤一块五。有一个城市人,问有没有花生仁, 炸了下酒的那种。五孩说没有,只有落花生。又来了一个城市人,问有没有 花生壳,用来熏腊肉的那种。五孩说没有。只有落花生。第一个城市人对第 二个城市人说,正好,咱俩把这些花生买下,拿回去剥了,你要壳我要仁, 岂不皆大欢喜?于是城市人给五孩算账:就算五十斤仁五十斤壳好了,我们 每人五十斤。我只要仁,他只要壳。我们都只要花生的一半,所以应该只付 一半的钱,对吧?一半是每斤七毛五分。我五十斤该付你三十七块五毛,他 五十斤也该付你这么多,对不对?五孩想,对。他们每人都只买了我一半, 当然该付一半的钱,生意就得公平合理。五孩高高兴兴卖了花生,还慷慨地 把麻袋送给了那两个城市人,免得他们到处找东西装。但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五孩越想越不对。五孩只读完初小。五孩不会算术。但有一个事是明白的: 她卖一百斤花生应该收回一百五十元钱,可她现在手里只捏着七十五块钱哪 ! 于是五孩就哭。 冷子很累,她已经劝了半个多钟头了。冷子打一回来就劝起,没顾得上 洗澡洗衣服。身子汗黏黏的。天黑了。五孩仍然在哭。五孩嘴很大,哭起来 后劲十足,无遮无拦。五孩很有把握打破一个钟头的纪录。冷子不再劝了, 只在一边默默地陪着。心里想,就是五孩今晚哭到后半夜,明早五点也要准 时爬起来。冷子在一家私营餐馆干活。冷子不愿丢掉那份工作。 李药已经缩进她的帐子里去了。那里面立刻就有浓烈的化妆品香味飘出 来。冷子看见李药在帐子里解开小衣,拿什么东西往胸脯上涂,一边涂一边 哼歌。“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天……”李药嗓子不好,七歪八错的。 黄冈人,总是把“会”说成“费”。费有那么一天,费有那么一天……李药 一边涂一边唱,有时候太专注胸上而忘了歌词,就嘴里嚼糖似的糊弄过去, 但绝不停下来。李药的兴致很高。冷子不清楚李药怎么舍得花那么多钱去买 那些大瓶小盒的化妆品。李药在城建学院当清洁工,每月工资八十元,伙食 再怎么也得花去三分之一。房租三十元,四个人平摊每人七元五毛。李药每 个月往家寄二十元。余下的李药就买花布头买化妆品横竖折腾。现在那余下 的一部分就在李药“费”呀“费”的哼哼中涂在她的胸脯上了。李药的胸平 扁扁的,一般十七岁的女孩子都不这样。冬天还能拿假的来打马虎眼,夏天 就困难了,李药有时候悲哀地这么说。冷子不相信涂点什么就能让那里发起 来。再说,一个清洁工要那么老高一对胸干什么,冷子这么想。冷子想是这 么想,却不好说,因为冷子自己的胸老高,这么说话不硬。 李药就没有干扰地在帐子里涂她的胸。 五孩中气十足地立在屋子中央大声嚎。 这时候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屋里的人吓了一跳。她们最主要的不是给 吓住了,而是被进来的人身上那股冲人的酒气给熏住了。但那只有一会儿。 因为是每天熟悉的。李药又继续“费”呀“费”地往胸上涂东西。五孩又继 续昏天黑地地哭。 冷子说:“橘红姐,今天又喝了?” 橘红说:“唔。” 橘红就去暖瓶里倒水。暖瓶是空的,李药洗了澡。橘红跌跌撞撞去晒t 台拧水龙头。冷子在背后喊:“没水呀,下面把闸关了。”橘红就骂:“背 时的!房租月月按时交,凭什么不给水?”冷子说:“你等一下,我去楼下 提点水来。” 水提来了,橘红等不及烧,一气灌了两大杯,气这才出均匀,酒味儿也 散了些。橘红把裙子蜕蝉壳似的自头上扒下,丢在脚盆里,露出一身莲米般 的白肉来。帐子里的李药呼地躺下去,脸朝里,拉起被单蒙住头。橘红吼道 :“五孩你烦人不,嚎死呀你嚎!” 五孩不理会,依然哭,嚎声更加壮烈。 橘红一跺脚,说:“你再嚎,老鼠拖花生啦!” 五孩戛然止声。侧耳细听,脸色顿时变了,扑到屋角去看囤积在那里的 花生。 李药在被单下说:“哼!” 冷子说:“橘红姐,穿上衣服吧。” 橘红说:“烧。” 五孩惊慌地说:“老鼠呢?老鼠在哪儿?” 冷子说:“橘红姐,今天又陪酒了?” 橘红不答,舀了水,稀里哗啦地洗身子,莲米般雪白的身子在八支光灯 下滚来滚去。李药的被单扯得更紧。冷子不知道还该说什么。橘红已经洗完 ,说:“睡,困了。”就摇摇晃晃走到自己的床前倒下去。冷子又站了一会 儿,见橘红不动,已发出轻微的鼾声。自己先去床上坐了一会儿,想了想, 又起来,把橘红刚换下来的脏衣服端到楼下去洗了。 五孩还在花生囤积处惊慌地找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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