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北半球,正是草长莺飞,生机勃勃的时节。此时的我,正坐在国航北京至洛杉矶的航班上,飞机巨大的轰鸣和被窗外云上的夕阳染红的舷窗并没有让我感觉多么的兴奋。起飞已经十多个小时,我坐在机舱正中间的座位,右边是一个美国胖子,此人只穿一件超人的文化衫,大大的“S”将腹部的赘肉衬托得有一丝讽刺。他一边大嚼特嚼飞机上发的零食,一边抓着自己那一圈有着黑泥的脖子并努力让自己肥厚的臀部舒服些。左手边则是一个在北京做传销的大妈,目测岁数在50岁上下,拿着看不出真假的“驴”牌手包,全程一直在喋喋不休地为我勾勒着未来。被他们夹在中间的我只感觉呼吸粗重,昏昏沉沉,倍感压抑。连空姐发的入境的I—94卡都填错了两次。在一阵颠簸后,飞机终于落了地。虽然我对美国无甚好感,但在下飞机的那一刻,闻着机场泥土混合着机油的味道,我着实感到了一阵内心的悸动,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美国梦?我问自己。当然,是一个没有传销和垃圾食品的梦。明天开学,今天才落地洛杉矶。即将开始为期一年半的留学生活,我却一点也不兴奋。我找了无数借口,在北京拖到最后一天。家人的理解是,从来都没有离家这么久,肯定是不想走。但其实是,我恋爱了。头一次,真真正正地爱了。正对着我家门口有家雕刻咖啡馆,里面的装修是我喜欢的风格,全木制地板,木头桌椅,楼上还有几扇大落地窗。每到下午,阳光就顺着窗户一缕一缕地射进来,照着空气中飞扬的灰尘,让人心中暖暖的。我有时喜欢坐在楼梯边的那张小桌子旁,有时则喜欢倚靠在楼上落地窗旁的大红沙发上。从结束申请留学后,我几乎每天都会耗在这里看小说。也就是在这里,我遇到了老头。这是我来这家咖啡馆的第三天。对面那个被电脑屏幕挡住了半张脸的男人,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这里。他是个光头,屏幕的光亮打在他的脸上,再散射到他的光头顶,会让我想到“佛光普照”四个大字。他脚上的那双绿条白底的旅游鞋,和身上的一条居家的宽松黑绒裤,让人怎么看都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他的电脑旁放着一大杯牛奶,这是他每天在这里享用的饮料。当他认真严肃,操着带有磁性的声音向服务员说出:“我要一大杯牛奶”的时候,都会“勾引”走我的目光。除了发型,他的动作、行为、声音、眼神,包括喝牛奶的样子都能让我想起那部至爱的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的男主角。我来咖啡馆的第五天是个周末,楼上楼下满满当当。那个男人坐在楼上窗边的一张双人小桌旁,他厚厚的黑色羽绒服充满了他身边那个空椅子。我从他旁边擦身而过的时候,一个声音将我叫住。“坐这儿吧,我把衣服拿走。”他边说边把羽绒服塞到了自己的身后。我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在礼貌地道谢后,坐在了他的身边。我掏出小说,用余光偷偷打量身边这个奇怪的男人。从他“沧桑”的面相来看,年纪应该在三四十岁。他鼻梁很直,大眼睛双眼皮,低头的时候还能清晰地看到那对长长的睫毛向上翘起。对于我这种没鼻梁又小眼睛单眼皮的女孩来说,每当身边出现了这种人的时候,心里全是无法言表的羡慕嫉妒和恨上加恨。老男人的手很漂亮,手指细长,骨节清晰。我自幼与大众的审美不同,除了不喜欢长得帅的、有肌肉的男人外,还比较偏爱男人的手。要是这人的手好看,手够MAN,我就会下意识地觉得他人也很帅。自打成年后,我的这个逻辑曾让很多兄弟姐妹都折服过。自从我坐下后,这个男人一句话都没说。他一直盯着电脑,时不时端起手边的杯子,喝上一大口牛奶。我悄悄地探了探身,试图看清他的电脑屏幕,但他敏感地突然转过头,瞪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的上半身情不自禁地往外一闪,后背却吓出了冷汗。可能是因为这个惊慌失措的表情和夸张愚笨的肢体动作,逗得他左边的嘴角向上翘了翘,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看什么呢?”“没……没看什么。”我更加不知所措。眼前的牛奶让我有了台阶。“你怎么这么大了还没断奶,像Leon大叔一样。”男人用无奈的眼神看着我,嘴角又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再一次拿起“奶瓶”喝了一口。“我看你每天都在这儿。”我故作平静地低着头问他。“家里太乱,我不能安心工作。”“你不用上班吗?”我继续问道。“不用。”他头也没抬地回答。“噢,是个淘宝大叔……”男人看了看我,认真地说:“我是个杀手。”“噗”,我嘴里的半口咖啡喷了出来。“我在写个杀手的故事。”“作家?”我愕然。“编剧,称不上作家。“差不多吧。能动笔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我感叹。男人淡淡一笑,便又没了声音。我惊讶地看着他。不管是从哪个角度观察,我都觉得他的外表跟写作这件事毫无关系。一个长相如此粗犷,身材瘦高,剃了光头留着碎胡子的老男人竟然是个靠文字吃饭的文艺男,真是让我们这种正在崛起的文艺小青年们大跌眼镜。但这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正面直视他。他的脸很瘦削,嘴唇微微有些厚度,鼻梁笔直,眉骨清晰。可以说他强硬的眼神是他对自己最好的保护。但这一瞬间,当我看到他嘴角残留的那一抹白色奶沫,我似乎感觉到,像Leon一样,他应该也有一颗善良温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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