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以为自己是捡回来的。要不是大姐每次都用揶揄而坚定的口吻对 我说,她亲眼见证了我的出生。“那可是个很冷很冷,冷得不得了的夜晚哦!”大姐笑眯眯地带点儿神 秘地撇撇嘴。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南方的深冬季节,在贫穷以及物资极度匮乏的僻远 小山村里,可以想象得出来那是怎样的一种寒冷。那时候我们家四周的墙,和绝大部分其他的方山人家一样,是由泥土和 稻草混合而成。薄薄的墙,墙上窗框松散,窗架上细木格子组成的窗体上胡 乱地粘贴着一些破旧的纸张,说是用来挡风,然而纸张早已经是破损的了,于是风不停歇地从每一条绽开的纸缝里呼呼地穿透进来,把个原本就是冰冷 空旷的屋子肆虐得有如荒郊野外。这栋单薄简洁的泥土房,是刚结婚后的我的爸爸妈妈辛辛苦苦如燕子衔 泥般一点一点地构筑建造起来的。说是两层的泥房,实际上不过是一层半。以木架为主结构的房屋,灰瓦木檐,算起来有整整三间。最靠东的那一 间是我的爸爸妈妈和一堆年幼孩子们住的。紧挨着东房的是堂屋,它既是堂 屋也是老人们的卧室,我的阿公阿婆加上我的爷爷住在这间房里。西边靠着 山沿的是厨房。厨房里有灶台、猪圈、石磨,墙边一溜儿蹲着泥土砌成的鸡 窝,还有一大堆面目模糊的既是家什也是杂物的各种农具,看似混乱实则井 然有序地在这个狭窄有限的房间的每个空隙里摆放着。长长石磨边上的角落 里。一架简易木头楼梯接连到楼上,通往那叫作“阁楼”的二层。低低矮矮 的阁楼里,也是堆满了各色杂物,瓶瓶罐罐、米柜谷柜什么的,以柴火为多,柴火占据了阁楼面积的三分之二。爸爸用他的巧手,在阁楼的东面用细毛 竹条编成的竹墙围成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放一张小小的木板床,供年长些 的女儿们住,我们后来戏称这间小竹房就是我们的“闺房”。吃饭在堂屋。堂屋前后,由一面薄薄的木头隔板墙一分为二,后面是卧 室,前面是正厅,以一张已脱落了红漆的破旧大八仙桌为主,吃饭和做家务 细活或是商谈什么小事大事,都在这张八仙桌上。堂屋和厨房没有隔门地连 通着。那个夜晚,刚刚上了小学一年级的比我大八岁的大姐,在闪着细微光亮 的煤油灯下,就在这间堂屋里,歪着她小小的脑袋伏在八仙桌上认真地写着 方格字:东、南、西、北:你、我、他……而我的妈妈怀着我,挺着大大的 肚子,同样地就着昏暗的灯光,在隔间的灶台边到处地忙碌着:清洗碗筷:倒猪食;把晚上吃剩下的番薯块一块一块地从锅中拾起,小心翼翼地放到那 只黑漆漆的陈旧的竹篮子里,脑子里计算着明天将它捣成糊、放进几粒粟米 做成一锅有名的番薯粟米羹。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那是我们家固定的早点 餐食。我的外婆,我们总是亲切简单地叫她阿婆。在我的记忆里陪伴着我几 乎大半个童年的阿婆,则正半偎半倚地坐在八仙桌子的另一边,眯缝着眼,一手搓着麻线,一手捻着长针,认真仔细地纳着鞋底。阿婆是纳鞋好手,她 纳出来的鞋底总是又好又结实。只见她在右手的中指上套了一只厚厚的铅质 圆箍戒,食指与拇指灵活地握着长针。长针偶尔掠过阿婆盘着的浓密发束的 发髻,不时重重地抵在布满凹状颗粒的箍戒上,穿过厚厚的叠得细细密密的 麻布布片,一正一反,忽上忽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长大后的我非常喜欢 这个画面。昏黄好看的煤油灯下,伴随着阿婆轻声细语独自哼唱着的好听的 耶稣歌,我的脑海里同时浮现的总是那一摞又一摞整洁秀丽的鞋底与鞋面。它们摆在阿婆的樟木箱里,时而叠满,时而变薄,变成一双又一双同样的整 洁而秀丽的新鞋,温暖着我们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十几口人的脚心。我的爸爸,正蹲在灶台旁边的水盆边,认真地磨着柴刀,以备明天上山 用。阿公手里举着那根细长的烟斗,坐在门槛上吸着长烟,那是他劳累一天 之后唯一的享受。已燃完最后的一勺,他正要把烟斗里的烟灰倾倒出来。烟 斗敲在泥墙上,发出闷闷的“笃笃”响声。夜更深了,大姐的写字作业很快要完成了。阿婆正准备收起鞋底。要起 身给阿公兑温热的洗脚水。我的爷爷在隔间的高低床上已重重地发出了鼾声。我的二姐和三姐,也和我爷爷一样,已早早回到爸爸妈妈的房间里沉沉睡 去。“哐当”一声。突然,妈妈手里的水勺掉到了地上。“啊!现在?要生了?!” 对于已有四次生育经验的妈妈来说,这种感觉实在太熟悉了。由于见过了许多生育场面,听到妈妈发出的“啊”的信号,家里的大人 们却半点儿也没有陷入惊慌或是无措的情绪。只是像听到“啊,天要下雨了”或是“啊,饭煮熟了”这样的平常话语。大家自然而又简单地,瞬间忙碌 了起来:阿公快快地把烟斗收起,一溜小跑到灶间开始烧热水。阿婆则赶紧放下 手中的活计,颤颤巍巍地颠着她的小脚,小碎步快速地走到妈妈身边,把妈 妈小心翼翼地扶到厨房里那张唯一的大大的藤椅上坐下。继而,她快速地跑 到灶间,拎起那只干葫芦制成的大水瓢,从水缸里大勺大勺地往锅里添水,催促着阿公把炉火快快地烧旺起来。爸爸则快速坚定地从抽屉里抄起家里唯一的那只手电筒,一头扎进屋外 的黑夜。接生的喜婆居住在另外一个小村,爸爸要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到那儿,把她接到开始轻声呻吟的妈妈身边来。忙碌有序的准备中,姐姐像被突然发现似的:“咦?你怎么还在这儿!快!快!把作业收起来!快到阁楼上去!去睡觉!去睡觉!你妈妈要生小弟 弟了!快快离开这里!”阿婆吆喝着要把姐姐急急赶到楼上去。大姐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作业本快快地放进书包里,昏头昏脑地被阿婆 从八仙桌旁赶开。煤油灯要移到房间里去急用,我大姐被阿婆又拉又扯地拖 过厨房,往楼梯上推。大姐踉踉跄跄地一边往阁楼爬去,一边慌乱地回过头,看到昏暗的灯光下,妈妈的脸上有大颗大颗的汗水冒出来:她紧绷着身子 坐在厨房的那把大藤椅上,叉开着双腿,长长短短的、似哭未哭的隐忍呻吟 声划开黑暗的夜。我的爷爷,则像是跟妈妈比赛似的,在堂屋的另一边起劲地呼噜呼噜地 大声打着鼾,传递着沉稳而淡定的信息过来,半点儿也没有被妈妈的呻吟声 打扰,一如我的二姐三姐一样,在温暖安定的被窝里,美美地甜睡着。P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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