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叫 魂 在向毛三叙述回刘湾老家那天的遭遇时,我依然没有弄清楚 究竟发生了什么。仿佛一场具体而清晰的梦,然而又不像梦。因 为直到现在,我身上持续的酸痛依然没有消失,每一块肌肉好像都 被注入了硫酸,本就不怎么健硕的蛋白组织,正一寸寸、一丝丝地 溶解。毛三问我当时是否害怕?我回忆了一下,发现在三里村,身 体不能动的时候,的确很害怕,但后来问鬼时,又不觉得害怕了,只 是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惊异得一塌糊涂。
起初,我失灵的躯体被众人从九龙观门口的台阶上抬了起来, 他们要送我去杜师娘屋里问鬼,那一路,要经过一片田野…… 田野里的油菜花开得如火如荼,红色的观堂庙安静地卧在金 黄的背景里,如同一场绚烂的梦,梦境里的色彩鲜艳得非同寻常。
我的眼睛迅速被油菜花炫得疼痛起来,许多块耀眼的黄色光斑在 眼球里跳来跳去、雀跃不止。队伍行进在黄色的花海里,田埂路凹 凸不平,我被颠簸得头晕眼花,阳光铺洒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融 融的暖意,这使我本就疲惫的身心有些昏昏欲睡。渐渐地,一个奇 异的现象出现了,我发现,我正慢慢脱离那具被众人托举着的躯 体,犹如一只顶破蜕壳的蝉,用力挣扎了几下,竟展开双臂凌空飞 翔起来。天呐!我从不知道,我竟会飞?虽然我飞得不是很好,动 作有些僵硬,速度比较缓慢,甚至有两次差一点跌回躯壳,但我努 力追随着行进的队伍,渐渐地,我的飞翔变得熟练起来。
后来,我不记得是怎样进入那所单门独户的小院的,据三婶婶 徐兰芬说,我是被人抬进去的。可我分明感觉我是飞进去的,像一 场荒诞的梦,我梦见自己在油菜花夹道的田埂上空肆意飞翔。我 不知道应该往哪里飞,只能紧紧跟着队伍。我飞得紧张而激情,在 人群中左冲右突,上蹿下跳。我试图让他们知道,我正在头顶上俯 瞰着他们。可他们肯定被周围金黄色的花海弄得头脑发昏了,竟 没有一个人发现我已脱离了我的躯壳,正以飞的姿势前进。
人们抬着我的躯体马不停蹄地赶路,他们不断嘘寒问暖地关 照着那个躯体的感觉: 阿弟,你的脑壳晕不晕? 阿弟,你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到了。
我忍不住想要脱口应答,可立即发现,他们并不是在和我说 话,他们只是在和那具躯体说话。他们说:阿弟,杜师娘是最好的 师娘,城里人都要到她这里来问鬼呢。
他们说:阿弟,别怕,快到了,到杜师娘屋里就好了…… 那些声音是多么遥远啊!仿佛从另一个星球上不远万里、迂 回曲折地传到了这里。对于人们的提问,躯体并不答话,只是偶尔 摇摇头。我确乎相信,我已离开了我的躯壳,我正在躯壳的上空自 由而落寞地飞翔着。这使我产生了些微的恐惧感,我忽然意识到, 假如人们始终执迷不悟地把那具躯壳当做我,那么此刻飞翔着的 我又是谁?他们叫那个躯壳“阿弟”,他们抬着一具叫“乔凡谷”的 躯体,却对他们头顶上凌空盘旋的乔凡谷视若不见。谁才是真正 的乔凡谷?是那具众人抬举着的躯壳,还是此刻飞翔着的我? 我发现,我把自己弄丢了,在刘湾老家开遍黄花的春天里,我 找不到自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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