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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名 :
著       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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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S  B  N:
文献来源:
出版时间 :
密龙记.密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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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来源: 浙江图书馆(由图书馆配书)
  • 配送范围:
    全国(除港澳台地区)
  • ISBN:
    9787545211597
  • 作      者:
    英吹思汀著
  • 出 版 社 :
    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
  • 出版日期: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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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英吹思汀,曾在上海工作,期间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和小说。2009年出版《统治者的游戏》。2010年起旅居德国,现在哥廷根大学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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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介绍
  帝都自古鱼龙混杂,但又等级森严。既有高官贵胄,也有贩浆者流,三教九流无不汇集。忙碌摩登的生活表象下暗藏重大玄机内幕,海内外势力众多,盖因此处系权力和资本之中心。只有高中学历的年轻人窦莫到京城寻找工作,朋友的帮忙弄巧成拙,他很快沦为京城蚁族,生活窘迫。在无数次混乱不堪的面试后,他阴差阳错地进入一个神秘机构,从此他开始过着迥于常人的生活。当他深入到各种诡谲迷局、惊天阴谋之中时,所有正常的逻辑都被颠覆。而在探求内幕和真相的路上,窦莫又渐渐发现,他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事件都有着难以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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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摘
  密龙记
  密室篇
  英吹思汀
  1 进京
  窦莫刚出火车就发现,车站的秩序比他预想的还要混乱。人们潮水般地同时出站,他被大量挑担背筐长途贩运的农民包围,后面的人毫不踌躇地推开他,一股被褥发出的潮湿和刺鼻气味中令他摇摇欲坠。在黑暗的通道里他瘦高的身子被很多只手推搡,最后他几乎是被人群裹挟着出了火车站。
  他的眼前豁然开朗。一切纷杂混和的声响交织在他耳边,一间间白晃晃排列有致的店铺前人如潮涌,琳琅的商品颜色缤纷迷乱。各种打扮、面貌依稀的人们熙熙攘攘,好像都在一个杂乱无章的迷宫里为自己寻找出路。
  宽敞的街道在无数辆汽车、自行车的交错、蠕动中显得窄隘,招揽生意的吆喝、高分贝的车站广播喇叭以及汽车喇叭和无数汽车排气管的痉挛、嘶吼共同散发出一股神秘狂躁的气息,卖卡的、卖碟的、卖零食的、卖车票的、安保人员重复混杂,人群流过络络不绝。挨着车站广场右侧的路口有三辆警车,人们带有极大的兴趣围观着什么,引来远处更多群众向那个方向涌去。
  太阳在窦莫发红的眼眸里升起来了,他背后人群之黑杂与车站外的阳光之白净反差强烈,他仿佛置身于灿烂与黑暗的交界处。太阳悬挂在这个庞硕的城市上空,沐浴着远处一栋比一栋高的高楼和更远处轮廓浮凸的叠成一大片的建筑。
  窦莫把亚麻色行李撂在一块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水泥地上,取下肩上的山寨版耐克背包,蹲下从里面掏出手机,按下开启键。手机是山寨仿iPhone的,开机的声音巨大,接着哗啦啦连来三条短信,都是关机期间攒的。
  第一个:
  “尊敬的客户:您好!我行将从您的帐户支款一万元,详询请致电0339-606-98510。”
  第二个:
  “刚过完年,骗子又开始活动了!你提高警惕--爸妈。”
  第三个:
  “北京欢迎你!中国移动祝您旅途愉快。”
  删完短信后窦莫给朋友打了电话。接通后,两人在电话里扯了半天,窦莫坚持不肯让朋友来接,那位朋友只好详细讲解坐什么车怎么到碰头地点。他挂了电话,站起来重新背上耐克包,拎起行李向地铁站走去。他很年轻,内心为自己的独立个性而骄傲,但又多少有些惶恐,因为他这个外地人到了北京,完全像巴尔扎克笔下的外省人到了巴黎,心底自然是有某种紧张和局促的。他钻进了全世界最挤之一的地铁,和别人脸贴脸无法动地坐了两站地。下站后在爬通往地面的台阶时,他手里那捆又大又沉的行李的一根拎绳突然出乎意料地断裂,里面的两卷卫生纸、半筒洗发膏、四分之一筒牙膏、牙刷、塑料杯、两个苹果、方便碗面、榨菜包、贴身的内衣内裤、秋冬的毛衣毛裤一股脑的滚落出来,他顿时手忙脚乱,眼睁睁地看着人们不小心地纷纷踩过去。
  他身子僵住,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惋惜、恼怒、惊愕还是悲哀,望着稀巴烂的物品,他张大嘴,但没发出一丝声音,然后,他居然还自嘲地笑了,旁边经过的人惊异地回头看这个年轻人。最后他弯腰收拾起东西。在经历过熬夜买票、席地候车、艰难上车、通宵站立于车厢内的几近悲壮的场面后,他已经麻木了。这事不算打击。
  他用极其勉强的方式重新包扎好行李,然后抱着出地铁,重新面对街上的车流。
  这里是崇文门一带的繁华街面,街上不时有摩托车骑警群出现。地铁站对面是个公园,公园门口晨练的空地上,老头跑步打太极拳围着树瞎转悠,老太原地舞扇摇头摆尾瞎抖落,小贩在旁边卖煎饼果子,香气飘来。模样尴尬的他艰难地抱着行李,没走多远行李又掉在地上一次,他抱起来的时候,手里沾满灰,额头布满了紧张的汗珠。
  沿着公园走了二百米后,他钻进纵横交错的胡同巷子。窦莫凭着很强的方向感很快找到了那家坐落在狭窄弯曲处的面饼馆。当他终于如释重负地坐在面饼馆旁边的石头台阶上时,他已经满头大汗,肩膀酸痛。他歪靠在行李上,喘息地望着自己那双破球鞋,忽然感觉自己很像条狗。
  破棉絮一样的小巷显得寥廓怅然,但时而能见某条胡同口外面闪现着人来车往熙熙攘攘。树叶悉卒虫鸣蛩吟,偶有喧声笑语飘来。窦莫坐了一会儿,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到一个人顺着巷拐角处走了过来,脸色苍白头戴瓜皮帽,腋下夹个黑皮包,穿着一件脏兮兮但的确是品牌的套头衫和一双尽管拙劣但的确是皮鞋的皮鞋。
  刘胖子。窦莫喊了一声。
  刘胖子并不算那种特胖的类型,只是长得方头方脑,下巴略显大,脸色很白,乍一看像个刚出笼的馒头。他是窦莫来北京唯一能投奔的朋友,中学毕业后他们俩见面次数不多,窦莫在家闲呆了两年又上了专科,刘胖子则考进北京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通过关系留校当了政治辅导员。窦莫现在离毕业还差四个月,把即将到手的毕业证弃之不要跑来北京找工作,很大程度也是因为刘胖子。刘胖子劝他犯不着为一张不值钱的专科文凭再熬数月,刚过完年工作机会多,晚了根本没机会,更何况早点进京行走试试身手还能积累职场经验。多日不见,刘胖子显得成熟稳重很多,相比之下窦莫还是一副学生模样。
  路上受惊吓了吧?刘胖子把他拉到面饼馆坐下后说,我太知道坐火车的痛苦了,周围的人没有长得好看的,坐十个小时硬座时感受最深,身边的人一个个长得触目惊心。
  窦莫嗯啊了两句,低头吃大饼。
  刘胖子混迹京城几年,言语圆熟,东扯西扯,窦莫边吃边听着,直到刘胖子说到工作的时候,他才插了一句。
  “工作现在好找吗?”窦莫问。
  “由于经济危机,大家的就业前景基本已经全盘沦陷。”刘胖子说,“我们学校的毕业生目前基本还没有找到工作的,我这个辅导员不好当啊,我们班学生有想跳楼的,有想投河的,有想上吊的。”
  看到窦莫惊慌的神情,刘胖子忙摆手安慰他。
  “我指的是我们学校的毕业生。至于你,我相信你是职场上的一匹黑马。我很看好你。”
  “为什么?”窦莫疑惑。
  “因为你相貌堂堂,五官端正,”刘胖子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只要包装一下,就会大放异彩。”
  “怎么包装?”
  “你清澈的像酒精的眼神本可以让你像个明星,但你背着的包和手里拎着的行李又让你像个民工,这两者的差别就在于包装。”
  “哦。”窦莫把嚼着的大饼咽下,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你就忽悠我吧,我头脑一热,被你煽动来了,专科证都没了,现在我只有高中文凭,怎么在北京找工作?”
  “我这是为你好,”刘胖子说,“来京城的大公司应聘你要好意思掏出个专科证人家立马就能把你轰出来。不过,你的学历确实差点,没事,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
  “我没奢望去大公司。”窦莫说,“有份体面工作就行,最好包吃住的那种。”
  “你这要求也太低了。”刘胖子不满地说,“年轻人的宏伟理想、壮志豪情哪去了?”
  “人总得讲点现实吧?”窦莫说。
  “做人不能太现实。”刘胖子坦然说,他一晃脑袋,又问,“对了,你学的什么专业来着?”
  “我的专业不提也罢。”窦莫有点发呆。
  他眼睛愣愣地平视前方,刘胖子后来说的什么也没听进去。其实就算刘胖子不告诉他,他也知道现在就业形势极为严峻。他想尽快开始找工作,来京之前他上网查过,过两天海淀人才市场好像有招聘会。对于他这个职业专科学院都没毕业的年轻人来说,闯北京实在前途未卜。也不知道能在这里谋到什么样的生计,他心烦意乱地想。
  两人拿好东西,走出面饼馆,边走边说。他们从胡同另一头穿了出去,面对街上的车流。和敦实粗壮的刘胖子相比,窦莫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看见那栋楼了吧?”
  刘胖子指着街对面。
  “本来我是住学校职工宿舍,刚搬到这儿。”
  刘胖子住的那栋楼从外到里都显得破败简易,底层至三层的窗户和门楣上统统安装了防盗栏杆,钢条上污渍斑斑,有的已经弯曲。没电梯,需要沿着高低不平的水泥楼梯一层层爬上去。他的房间位于五层,房间简陋,面积甚小,设施陈旧,但电视电脑电风扇卫生间俱全。窦莫把脸和脖子仔细、彻底地洗了一遍,洗脸池上方的镜子已经裂出数道缝,他抬起头,五官端正的脸在镜子里支离破碎。
  稍事休息后,刘胖子带他下了楼,要领他转转热闹的北京城。按照窦莫的本意,他不急观景,但架不住刘胖子的热情,只好遵命。刘胖子一路上高谈阔论,却再没提关于找工作的事,窦莫也就忍着没问。两人从骡马市向北,经过复兴门,路过中国人民银行,直奔西单。
  京城的煌煌华彩、熠熠光辉溘然逝去的同时,随着房地产业的蓬勃发展,已经进入到了水泥森林的成熟期。商厦高楼的全玻璃外表在模糊的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泽,仿佛是这个城市的深层结构的生命勃发时舒展的精气。无论是立交桥、天桥还是便道,无论是大街还是小巷,无论是地铁站还是公交车站,窦莫的眼里满是人。
  二人路过天安门时,原本晴朗的天空却诡异地突然变得晦暗,一切事物的边缘都在朦胧烟雾中变得极度模糊,数千年的兴衰史仿佛在这片寂寥中融合了。刘胖子买了两张门票,二人登上了城楼。刘胖子站在城楼上感叹地说:
  “自古皇城里鱼龙混杂,但又等级森严,既有高官贵胄,也有贩浆者流,既有无耻拍马的佞臣,也有直言敢谏之士。三教九流无不汇集,盖因此处系权力和资本的中心。”
  “我没你感受那么深,”窦莫小心翼翼地说,“就是觉得人多。”
  刘胖子用手指下面远处,对窦莫说:
  “是啊,你看多壮观。”
  人们微妙、无形的集会如同广场上的一个个漩涡。有些人不停地地转着圈儿漫步,好像一出精心彩排过的后现代集体舞。眼前的一切让人感觉很不真实,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又开始散开,继续逛街,找地儿吃饭。
  “怎么这么多人。”
  他们下了城楼,向王府井走去。年轻男女多了起来,衣衫光鲜,嬉笑喧哗,如同五彩续纷的金鱼游动。到处的店铺都在招揽生意,到处是洒水车净街,到处是戴红袖标的巡逻人员,黑色制服、灰色制服、蓝色制服、老式绿军装等多种制服的人来往穿梭于繁忙的商业街,地铁旁有两名学生模样的青年正被安保扣住盘查,隐蔽处有多名便衣男子正在秘密拍摄,各色人等你来我往,互动交错,整体气氛压抑且活泼。窦莫和刘胖子找了家饭馆吃了顿饭,点了个溜肉段,点了个凉菜,还要了两瓶啤酒。
  刘胖子举起杯:
  “你我应该庆幸自己相逢此时此地,那么动荡,那么危险,那么刺激,那么多机会。生此激荡之世而无所做为,实在是太说不过去的行为。”
  二人吃完饭天已经黑了,路灯透过松枝散出淡黄的光晕,大街左右一条条走向不同的胡同在暮色中显现出成队的自行车,流动的景象如同慢镜头,形状依稀地凝固、叠影。高级酒店旁停驻着一辆辆高级轿车,车里走下一对对盛装赴宴的男女。
  “等你顺利找到工作后,我陪你再转转北京的其他名胜。这玉渊潭的樱花、景山的牡丹花、北海的荷花、陶然亭的菊花、颐和园的桂花、天坛的古柏、香山的红叶都是必看的。”刘胖子如数家珍地说。
  回到刘胖子的住处后,窦莫累得腿发酸,他给爸妈打了电话报平安。刘胖子钻到床底下,费劲地探出半拉身子,把卷成一团的衣服、裤子、球鞋扔出来,最后拽出一张折叠床,鼓弄了半天,终于支好,接着他又站在凳子上从高高的吊柜里取出一套被褥,铺在上面。
  “你就睡这儿吧。”刘胖子舒了口气,思付片刻,坐在床上,端详了窦莫半天。窦莫迷惑地挠挠耳朵。
  “虽然当年你科科不及格没考上大学,学历没我高,但咱们从小在一起,我知道你其实比我聪明。你没考上大学纯粹是贪玩的后果。兄弟我今后说不定还要指望你来发达呢。”
  窦莫倒在折叠床上,摇摇头,两腿徒劳的挣扎般地伸了伸,又拍了拍床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坐起来。
  “早上说找工作的事儿,你说替我安排好了,”他问,“什么安排好了?”
  刘胖子有些诡谲地笑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窦莫张口还想问,刘胖子一挥手说:
  “早点休息吧。”
  两人关灯躺下不久,刘胖子又一骨碌爬起来,在昏暗中端详着窦莫。
  “你额头宽广润泽,眉清而不疏,头发密而不浓,除了下巴略尖、黑眼球太小、鼻梁不够通天外,你是富贵安康好面相,但还需要包装一下。”
  他说完就倒下了,没过多久响起了沉重的鼾声。
  窦莫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在异乡度过的第一个晚上,他心里空荡荡的。房间里似乎充满了切切细密的声响,窗外树影晃动,有隐隐的脚步声和轻轻的人语。风穿堂而过带来窗外刺鼻味的汽车废气和地面泥污腥味的夜气,之中又掺杂着一股淡淡的沐浴香皂味。远处路面上隆隆驶过的载重货车依稀地空旷回响,似飘逸的余韵萦回不去,一切纷杂混和的声响和气味交织互渗。
  到凌晨的时候,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刘胖子第二天一大早就把他带到附近的照相馆。窦莫感到纳闷,想到可能跟找工作有关,就没多问。在镁光灯的照射下,窦莫挺直了腰板,快门响起的刹那,他的表情有些僵固。在柜台取相片时,两人发现果然如此。但刘胖子说这样也好,这样显得成熟,你以前照的都太幼稚。
  拍照花了三十元,交完钱窦莫有些心疼,看到刘胖子把自己的照片塞进皮包,他更感到疑点重重。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刘胖子走了。
  他晚上回来的时候,窦莫正坐在屋里看电视。新闻联播后播放的是个国产电视剧,刘胖子进屋的时候,屏幕里正出现淮海战役共军英勇痛击国民党部队的画面,冲天的枪炮炸得国军抱头哀号、死伤遍野,更有无数穿着棉袄的农民兴冲冲地推着小车冒着炮火上前支援最后为自己推出个至今他们的子孙后代仍在其中幸福无比生活着的新中国。
  刘胖子瞄了一眼电视,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窦莫。
  “这是暂住证申请表,你填写完给我。”刘胖子说,“你现在属于那种最底层的外来人口,俗称北漂,那些戴盖帽的、戴红袖章的以及既不戴盖帽也不戴袖标的人都可能来检查,如果没有暂住证,结果有可能是把你关到昌平去晒沙子挑砖头什么的。兄弟,别急,社会是个金字塔,想爬上去要一步步来。”看着窦莫阅读申请书,刘胖子安慰他说。
  窦莫填写完毕,刘胖子回身关掉电视,又从包里掏出一摞墨绿色的塑料本。窦莫见他表情诡谲,不由站起来,凑过去,疑惑地看看他把它们像摆牌似的摆在床上。一、二、三、四……一共六个。
  “一共六个证书,”刘胖子拿起来一个打开,“你看看,理科文科都有。”
  窦莫目瞪口呆地看见,每个证书封皮都写着“清京大学”的字样,每个证书上都标着一个专业名称,每个证书内页上都写着自己的名字,每个内页的右上方都有一只钢印盖在了他的照片上--自己那张表情呆板的面容,已经贴在了这些本科学历证书上。
  “清京大学!”窦莫惊得脸都白了。
  “你看,有防伪水印和加密标记,还有校长的亲笔签名,摸上去就跟真的一样。”
  窦莫惊异地看着证书上的照片,他恍然彻悟,刘胖子跟自己说的“安排”原来就是伪造学历。这个事实顿时让他心中产生一种异常复杂的感觉。他愕然之余又有些气恼,有些害怕,但最初的忐忑劲儿慢慢褪去后,又有点好奇。他把它们一个个拿起来,放到眼前看了看,甚至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一股塑料味。
  “怎么样,比你那专科证书牛掰吧?”刘胖子得意地说,“你看看这些专业,物理……数学……历史……法律……经济管理……工程自动化……”
  他一个接一个地和窦莫交换着证书,两个人的脸被晃得发绿。
  “这些都是文理热门专业,特别是经济管理和工程自动化,碰到招文科的企业你就亮前者,碰到招理科的企业你就亮后者,你文理通吃。”
  “这能行吗?”窦莫疑虑地问,“这算是……违法吧?”
  “没事,现在那些叱诧风云的大亨老总高官,假学历的多了去了。”刘胖子说,“你现在不要考虑道德,道德不是你我之辈有资格考虑的,当务之急就是捞到第一桶金。”
  “可是清京大学的名头太响了。”
  “你不用怕,也不要有心理阴影,我太知道那些名牌学校的大学生了,其实很多什么也不懂,有的连最基本的办公自动化都不会,就知道泡妞、抵制和喊口号。”
  窦莫盯着手里的一叠证书,眼珠都发绿了。
  “我们这种做法会遭到社会的谴责的。”
  “没关系,反正人们也经常谴责社会。”
  后来窦莫一问才知道,这些证书来自刘胖子一个学生的亲戚。
  那人开了一家叫做“包必通”的办证公司,专门定做各种以假乱真的高级证书,由于其制作工艺高超,还可以经过各项“验证”所以价格不菲,按正常外部市场价,单一张假证书就要三四千块,但由于刘胖子的过硬关系,六张人家统共才收了两千四百块钱,平均一张四百,用刘胖子的话是基本和白送差不多。
  钱是刘胖子垫的。刘胖子说这两千四不用急着还他,等找到工作以后再说。他还加了一句,也算我在你身上的投资了。
  窦莫没想到自己来北京工作还没找到就突然背了两千四百块钱的债,他也没想到自己一夜之间就有了名牌大学的学历证书,而且居然是六张。
  他抱着六张证书,战战兢兢地做了一个梦,醒来只记得梦中的压抑紧张的气氛,具体内容一概不记得。第二天早上刘胖子告诉他使用注意事项。
  “应聘面试的时候,你每次只能掏出一张。否则你一下全掏出来,立马就露馅了。”刘胖子说,“这点你要记牢。”
  “我又不傻。”窦莫说。
  他开始找工作了。
  他第一次出现在招聘会上是在中关村。巨大的会场里面挤满了从全国各地前来北京找工作的男女青年,浓烈热闹的气氛对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他来说有些震撼。
  六张伪造的证书稳妥整齐地排放在他挎肩的背包里。在一派嘈杂中,窦莫随大流在会场里停停走走,他在期待着什么,又惧怕着什么。他实在不相信自己真的有勇气走到一个招聘台前自我介绍,然后从容地拿出一张赝品接受别人目光的审查。
  他在一个又一个招聘单位的展台前观望,和一个个衰老的年轻的脸对视,感到难以决断。最后窦莫终于在一个眼神纯净的年轻女人的招聘台前停驻脚步,先看了看公司名,又看了看招聘牌上的启示,上面写着“聘QC两名,需大学本科专业以上,轻工贸易或相关专业,有工作经验者优先……”。
  窦莫不知道QC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QQ。看到他畏葸的样子,女人眼中有了笑意。
  “你好,”她主动跟他打招呼,“你应聘吗?”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他主动说话,窦莫受宠若惊。
  “啊,对。”窦莫连忙回答。
  “请坐。”
  窦莫坐下了。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什么学历?”
  窦莫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
  “我没什么专业,我就是高中毕业,后来……后来在家闲待了两年,现在想找份工作……”
  “没有专业?”女人抱歉地笑笑,“那真对不起,你恐怕不适合我们公司的工作。”
  “哦。打扰了。”窦莫站起来。
  年轻女人惋惜地看着他的背影。
  窦莫自我安慰,他实在不知道应聘QC该亮哪张证。
  他打破僵局后,胆子大了些,又接连试了三四家单位。可是每到别人问起他的专业和学历的关键时刻,他胆子一下子又没了,畏葸地不敢说谎。一听说是高中毕业,人们纷纷摇头。
  直到招聘会结束,他也没敢掏出那六张证书中的任何一张。
  会场变得空空荡荡,他沮丧地向场外走去。有些招聘台虽然人去台空,却留下了成盒的名片,供人随意自取,窦莫看到别人拿,他也照样拿。等他走到出口处,他手里多出了几张名片,五颜六色煞是好看。窦莫把它们揣进裤兜里,叹了口气,向外走去。
  晚上刘胖子问他工作找的怎么样,窦莫低头不语。
  “不会吧?清京大学的学历也不好使?”刘胖子相当诧异。
  窦莫没解释,他只是摇摇头。
  “肯定你是太紧张了,有时候光有学历也不行,还得笃定,”刘胖子自作聪明地说,“可惜我白天要去上班,没法陪你去。不过你多面试几回就有经验了。”
  “但愿如此吧。”窦莫情绪不高地说。
  睡觉前窦莫掏出那些名片,盯着那些公司的名字。他分析着这些公司的性质,琢磨着他们招聘的要求和内容。
  接下来两天,他用刘胖子的电脑上网查了相关资料。正如刘胖子所说的,窦莫并不笨,他很快心里有了些谱。
  等到再次去招聘会,花花绿绿的牌上关于招聘岗位的各种眼花缭乱的名词已经不再那么令窦莫摸不着头脑了。很快,他也学着其他人那样,开始坐下和面试官侃侃而谈。窦莫年纪轻轻,眉清目秀,给人印象不错,只要不涉及太专业的问题,他都能凭借机智应付过去。但是只要一问到学历问题,窦莫就立刻脸色发白。
  他还是不敢掏出假学历。
  转眼,窦莫已经来到北京有两个星期。每天,天蒙蒙亮他就会出发,在车站等上十几分钟,好不容易看到公共汽车进站,眼前就黑了,黑压压的人群把他挤在中间,四处都是人,无数双手推着他上了车。公共汽车走走停停,在车流车海中随波逐流,穿越城区,把他拉到某个人声鼎沸的招聘会场。站在车里的早晚的他,眼睛中升起太阳,又降下太阳。他看见黎明时的广渠门内大街、珠市口、菜市口、宣武门、复兴门,他看见广场上三五成群的老百姓悠闲地放风筝,他看见夜幕下的人民大会堂正灯火通明,他看见同样灯火通明的长安街,数条车龙相对川流。
  六张伪造的证书对他来说如同魔咒,他一次次想要在面试官面前掏出来,又一次次地临阵退缩。它们好像诗人笔下的敏感词,好像胆怯者想象中的恶兽,好像绕不过去的沟、迈不过去的坎。
  窦莫暗中骂自己没胆。
  最终迫使他终于做出举动的还是经济因素。在刘胖子的提醒下,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包装自己。他那套崭新的衣裤,连同一双崭新的皮鞋,都是他从夜市地摊买回来的,这花去了他三百元钱。虽然住在刘胖子那里,但每天的交通和吃饭花费流水般地花出去,这让他惶恐忐忑。
  他掏出那张“经济管理”的证书是在哪个招聘会场,是在海淀还是国展,他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当时坐在对面的两名面试官是一男一女,都是西装革履。男的四十来岁,稳重敦实,看上去像高级人事主管,女的是个长相秀气的年轻姑娘,两人的胸前都挂着牌。
  在他坐在这两人之前,窦莫已经在另外几家--和往常一样--连续碰壁,别人一听他高中学历,立刻失去了任何继续谈的兴趣,因为会场中的大型国企和外资企业居多,有的还挪揄了他两句,意思是不自量力之类。看着别人轻视的目光,窦莫肚子里憋了巨大的委屈,周围人叽叽喳喳的交流在他听来好像也是在讽刺自己。他突然恼羞成怒,看到一大堆人拥在一家展台前,显然是个热门单位,他恶胆旁生,挤了过去,排在等候面试的队伍里。等轮到他坐下面谈的时候,他才看清楚这是一个叫做“万豪集团”的公司。他们招聘的是中层管理人员。
  “你是什么专业?哪个学校的?”男的问。
  “我……清京大学的。”
  两位面试官脸上顿时来了精神。
  窦莫把手伸进肩包,停顿了三秒,最后,他把它掏了出来,递给对方。
  男的接过来打开一看。
  “经济管理专业。”他和旁边的女的对视一眼,笑了笑。
  男的把证书交给女的,女的仔细地看了看,盯着证书上的照片,又看了看窦莫本人。
  “你好年轻,不像本科毕业。”女的微微一笑。
  窦莫心脏顿时像小鸟一样在他胸前扑腾,刚才的胆量也打了折扣。
  “人家一定是跳级生。”男的说。
  2 欺骗
  窦莫当时并不知道,万豪集团是全国最大的金融集团之一,也是全球五百强之一,分支机构遍布全球,员工上万,虽然不像微软索尼康师傅这些生产大众消费品的公司那样为普通人所熟悉,但在金融行业里名气相当响亮。
  两位面试官--男的是陈主管,女的是林秘书,是陈主管的下级同事--对这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的印象不错,但更吸引他们的是后者的名校学历和专业。
  在接下来的过程中,二人只是让窦莫简单地介绍了下自己,并询问了他对月薪的预期,对工作的业务问题并未多问。窦莫对此并不意外,半个月下来,他已经不是职场上的菜鸟,他知道招聘会对于招工单位和求职者来说,更多意义上是互留联系方式,真正的面试还需另约时间。
  果然,在谈话结束的时候,陈主管在和林秘书低声交谈几句后,对窦莫说:
  “你的条件不错,后天下午三点来我们公司面试吧,我们进一步详谈。”
  陈主管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有集团北京总部的地址。
  “没问题。谢谢二位。”窦莫站起来,兴奋地点头。
  林秘书对窦莫的印象尤其良好。这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年轻英俊,在几分钟的交谈中略显拘谨,回答简短,更多时候只是冲二人腼腆微笑,却让人感到他的单纯和朴实。
  窦莫不卑不亢地告别转身,走到会场另一头的时候,他额头上已经布满紧张的汗珠。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肩包,那张假证书的塑料皮在他心乱如麻犹豫不决的抚摸下变得滚烫。他虽然想过假证书可能会管用,但没想到这么顺利,没想到一亮相就为他赢得了实质面试的可能。
  当他回到向刘胖子宣布这个消息时,刘胖子也很高兴。两个人都不知道这个万豪集团具体怎么回事,他们用电脑在网上谷歌了一下,不禁咂舌相顾。
  “兄弟,这公司也太牛掰了。你无论如何也要抓住机会。”
  刘胖子指出,现在最关键的是临时抱佛脚,恶补相关专业知识。根据刘胖子的观点,把目前我国大学四年的一门专业学科的知识压缩在一天内掌握是有可能的,虽然掌握程度会相当肤浅,但这也是和目前我国大学毕业生的实际掌握程度相符合的。
  作为辅导员的刘胖子的一席话激励了窦莫,他接下来的一天里完全把自己扎进经济管理的知识里。他的记忆确实不差,很快一堆堆的专业名词和概念在他的脑海中变得熟悉起来,他感觉自己在别人四年的时间轨道上大跨步前进。焦黄的灯光下,他皱着眉头,思索着,领悟着……
  当天晚上,刘胖子带回一套黑西装和一件白衬衣。这是刘胖子向他学校同事借的,让窦莫去面试的时候穿上。窦莫眼珠一转,跟刘胖子又借了个皮包。
  面试那天下午,窦莫拎着皮包穿着西服坐公共汽车来到了位于建国门的万豪集团总部。万豪集团设在港丰广场的顶楼,港丰广场是一座万余平米的地标性建筑,外表面铺满玻璃窗,在阳光发射下如同一个璀璨的巨塔,把其他建筑反衬得黯然失色。在港丰广场前竖立一尊抽象艺术塑像,青铜弯曲纠结让人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窦莫在塑像前默立良久,最后从大门走进去,门卫犹豫了一下,没拦他。底层大厅如同五星酒店大堂般宽阔辉煌,使他像个乡下人目不暇接。
  看见他挎个包东张西望,大厅里的保安赶忙走过来,上下打量窦莫,犹豫了片刻疑惑地问:“你找谁啊?”
  “我是来万豪集团面试的。”窦莫说。
  保安告诉他坐电梯上去。万豪集团的人事办公室就设在顶层朝南的一个大房间里。窦莫坐电梯到顶楼,一眼就看到了那间办公室,还有十来个同样穿着正装的男女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都是前来应聘的。
  隔了一会儿,一个高挑斯文的姑娘从办公室走出来叫下一位面试者进去。窦莫认出来,她正是那位林秘书。
  轮到叫窦莫进去的时候,林秘书显然认出了他。她冲他鼓励地一笑,令他心里暖洋洋的。
  坐在办公室里的除了窦莫认识的陈主管外,还有三位模样严肃的公司高管。他们提出的问题都并不艰深,毕竟不是专业考试,他们在招聘会上已经进行了筛选,最后能来公司面试的都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他们对专业素质和能力没有太多怀疑。对他们来说,更侧重观察面试者的思维逻辑、言谈和举止,这对于管理工作非常重要。
  窦莫回答问题的时候,林秘书在一旁用笔记本电脑进行着记录,不时抬起头来打量他。他平静地回答,偶尔穿插一些他刚刚记住的专业术语,凭着他聪明的脑袋,居然没出现什么明显的纰漏。他的态度表现得真诚、规矩、谦恭。
  最后几个人互相对视了片刻,觉得对窦莫基本满意。
  “你是清京大学的毕业生,专业也对口,符合我们招聘的要求。”一名高管说,“现在我跟你说一下我们公司的聘用程序:首先是三个月的试用期,如果试用期通过再签正式工作合同。”
  听到这里,窦莫知道差不多要成了,他尽量压住内心的狂喜,表面不动声色。
  另一名高管说:
  “我们公司的待遇是试用期每月三千六,转正后月薪六千二,每年有幅度不等的加薪,包四金三险。”
  几个人询问式地看着窦莫,窦莫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连忙点头。
  “我同意。”
  “那好,欢迎你到我们公司发展。”陈主管笑着说,“你让林秘书带你去办理下手续吧。”
  大家站起来和他握手。窦莫简直被这一连串如此顺利的幸福击晕了,他跟着林秘书走出房间,林秘书显然也很高兴,她冲他呵呵直笑。而他眼睛一阵黑,又一阵红--地毯的颜色。他像《红与黑》里的于连刚得到德·雷纳夫人的爱慕一样激动,连林秘书跟他说什么都没听清。
  ……
  “把你的学历证书给我。”林秘书大声说。
  “什……什么?”窦莫怔怔地问。
  “我要复印。”林秘书眨下眼睛,“存档用。”
  看着这位年轻人发懵的样子,林秘书也有点愣,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来,犹豫不决地从包里掏出那张证书。林秘书接过来,有点奇怪地望了他一眼。
  窦莫坐车回去的路上,琢磨着林秘书的眼神,感到有些不寒而栗,但当看到刘胖子家那栋破楼的熟悉的斑驳的单元门时,所有的恐惧和担忧都消逝得干干净净,回到住处的欣慰和找到工作的喜悦让他把心中的顾虑抛到了脑后。
  他敞开领口,深深地呼了几口夜晚的新鲜空气,走进楼里。上楼的时候,他第一次注意到四壁的糊墙纸翻卷着边口,黑暗中显得那么破败,与港丰广场的高贵整洁是天差地别。联想到自己马上要去那里上班成为那里的一员,再联想到自己今后将要在万豪集团与陈主管、林秘书那样的高级白领共事,他不禁为刘胖子的居住环境感到遗憾。人就是这么奇怪,境遇刚不同,心气儿就高了。想到这里,他乐了。
  窦莫刚上到五层,发现刘胖子穿着大花裤衩站在门口,和两个人对峙着。
  他困惑地放慢了脚步,那两个汉子身材不高,但很敦实,在昏暗的楼道灯泡的反照下看不清脸,比较醒目的是他们的袖子撸到胳膊肘,粗壮的右臂上都刺着一个黑圆圈。听到脚步声,两人回过头,还没等说话,刘胖子急忙拽住窦莫,推他进屋。
  窦莫扭身看了那两人一眼,还没等他看清楚,刘胖子就砰地把门关上了。
  门外面刘胖子和那两人说了句什么,那两人也说了句什么,窦莫贴着门,心突突地跳动着,听不清楚对话,只听到那两人嘿嘿阴笑了一声。
  等刘胖子开门进来,那两人已经下楼走远了。
  刘胖子关门转身,窦莫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怎么了?”窦莫眼里冒出巨大的问号。
  “没事,”刘胖子说,“不是什么大事,跟你没关系。”
  “那两个人是谁啊?”窦莫看刘胖子脸色越来越不对,“你认识?”
  “谁认识啊,”刘胖子怏怏不乐地挥挥手,“不知道哪儿来的俩傻逼,没事。对了,你工作的事情怎么样了?”
  窦莫把面试成功的消息告诉他。刘胖子将双手攥成拳头,在窦莫胸前敲了一下,说:“好,太好了,你这一步迈得太好了,人生道路从此铺就,未来一片光明!”
  “这也要谢谢你啊。”
  两人会意一笑,但刘胖子的情绪仍不大对劲。窦莫警觉起来,又问:
  “刚才那两个到底是什么人?找你干吗?”
  刘胖子不笑了,搔了搔头皮,在窦莫的再三追问下终于说了实话。
  “他们是黑劳力士手下的。”他咧咧嘴。
  “黑劳力士?”
  “我也只是听说过他,”刘胖子缓缓坐下,脸上出现了难以捉摸的表情,“据说他总是戴一款纯黑的劳力士钢表,所以人称黑劳力士。”
  窦莫也坐下来,刘胖子头一次显得深沉起来。
  “但人们当面都尊称他为刚哥,总之是个没人敢惹的黑老大。你看到刚才那两人胳膊上刺的黑圆圈吗,说他们是那个黑老大的手下,不知怎么盯上咱们这栋楼了,来收保护费。”
  窦莫听得心里直发傻。
  “收保护费?”
  “对,每月四百。”
  “不给会怎样?”
  “不给他们就折腾你,今天给你砸电闸,明天给你堵钥匙眼。”
  “天子脚下,他们居然也如此嚣张?不讲王法了吗?”
  “你是宋朝穿越过来的吗?”
  “那怎么办?”窦莫憋了半天问。
  刘胖子点了一根玉溪,这是窦莫来北京后第一次看到他抽烟。看来,他陷入了真正的忧虑。
  “没事。”他最后狠狠地吐了个烟圈,果断地说,“我熟人多,等情况摸清了,找人再跟他们谈谈。刚才他们其实还挺客气的。”说完这句,他又摇摇头,“现在的黑社会都客气,可下手时都他妈不客气,职业化了已经。”
  刘胖子的故作镇定和流露出的内心惶恐令窦莫感到一阵不知所措。也许是为了遮掩尴尬,刘胖子转移了话题:
  “你这辈子算有着落了,我早就说过你面相好,以后前途不可限量,那个万豪集团多牛掰啊,兄弟我以后肯定要托你的福了。我来北京混这么久了,到现在还只是个小辅导员,连个女朋友都找不起,整天在学校和那些脑残学生扯皮。”
  刘胖子态度真诚,越说越激动,不知道是为好朋友感到高兴,还是为自己感到可怜,或者两者兼有,说到后来,竟然眼睛有些湿了。窦莫反而不好意思了,他连忙说自己能进万豪集团纯属歪打正着,运气好。
  “真的,我不是瞎说,你算是发达了。”
  窦莫再次进入港丰广场时,内心的兴奋喜悦自不用说。他已经把从刘胖子同事那儿借来的西装和衬衣退还了回去,自己花六百块钱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深色西装和白衬衣。这让他的荷包又瘪了不少,但想到马上就要在万豪集团工作,这点投资不算什么。当窦莫经过大厅电梯旁那块立地玻璃镜时,他看到一个青年才俊含笑望着自己,衬衣的袖口在黑色反衬下白得耀眼,气质形象和电梯里进进出出的白领男女相比绝不逊色,甚至略胜一筹。
  他满脸生辉的跑到林秘书那里报到。看到窦莫这个帅气形象,手抱文件的林秘书有些发呆,神情有些异样。窦莫微微一笑,林秘书回过神来,也冲他一笑,但眼神中颇具深意。
  此刻窦莫还在梦想着作为白领员工如何享受未来新生活,如果他能多花些心思琢磨明白她眼神中的深意,他就会脊背透凉。
  “你来上班了?”林秘书笑着问。
  “啊,是。”窦莫连忙点头。
  “很准时啊。”
  “啊,是。”窦莫继续点头。
  “正好,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林秘书不紧不慢地说,“你看下这个资料。”
  窦莫不点头了。他狐疑地看着林秘书递过来的一份表格,里面全是外文缩写术语和数据。具体是什么东西,具体表达什么意思,别人知道不知道他不知道,但他肯定是不知道。
  “你看着这个表格是不是哪儿错了?”
  “啊,好像是。”窦莫木木讷讷地说。
  “别好像啊,”林秘书语气平平淡淡,可眼中流露出一股冷酷,“你把错误的地方指出来,行吗?”
  窦莫盯着她手里的表格,他的样子很认真,但那上面的灰色方块表在他看来如同一个可怕的怪影,里面包围着的密密麻麻的数字如同小妖怪,一起表情坏坏地笑望着他。他感到周身的血液加快了流动。林秘书屏息闭气紧挨着站在他身旁,他能闻到她发丝上幽幽的香气。最后他困惑莫解地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林秘书,眼中流露出惶惑的恳求。
  林秘书不怀好意地看着他,最后突然笑出来:
  “算了,我不为难你了。你赶快去陈主管那儿一趟,他正等你呢。”
  他松口气,但脸上的汗珠微微渗了出来。他那些微妙的感觉和瞬间的思考迅速被随之到来的事情横扫得荡然无存。他一进人事办公室就愣住了,面前是坐在大班椅上严阵以待的陈主管,见窦莫进来,他脸色刷地变得很不好看。
  “你是清京大学毕业的?”陈主管劈头就质问。
  “我……”
  “你的学历证书是怎么回事?我们把你的证书编号在网上查询核对,根本没有你这个人!”
  窦莫感到头晕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他脸色煞白,陈主管什么都明白了,他冷哼一声。
  “幸亏林秘书警觉,我们才及早发现你的情况。我还不信,以为是网上系统的问题,还想打电话到清京大学问问情况,”陈主管说,“现在看来不用了。”
  “陈主管……我……”窦莫嘴动了动。
  “我本可以打电话报警的,但是看你年纪轻……算了,”陈主管盯着他,突然不耐烦地说,“我们公司也没跟你签合同,你请吧。”
  说完陈主管不再看他。窦莫嘴又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他倒退着刚出了门,转身就看见了站在电梯口的林秘书,后者冷冷地盯着他。他失神的眼珠无意识地向四周转动,呼吸越来越急促。两个姑娘在旁边指指点点,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窦莫面红耳赤极为窘迫地低头向电梯口走过去,不敢看林秘书。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听见林秘书低声说:
  “年纪轻轻,竟是个骗子。”
  窦莫落荒而逃。
  刘胖子刚听窦莫叙述此事的时候,只是愣愣地听,仿佛没注意到窦莫的焦虑状,急得后者直跺脚。后来刘胖子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
  “我当是啥大不了的呢,你害什么怕?这种事肯定有风险,多试几家就好了,世界这么大,单位这么多,什么样的都有,肯定有对学历不较真的。你受一次挫就退缩的话,以后还怎么奋斗?”刘胖子用白胖的手指戳着前方,又拿出了辅导员的派头,“在挫折面前不要屈服,而要更加勇敢地去正视它。”
  看着窦莫想怒又怒不出来的样子,刘胖子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说:
  “要我说,你哪方面都不错,特别是面相好,像葫芦娃,只有学历这一个致命处。其实不到万不得已咱们这步还走不得,但既然逼上这一步了,你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几下就把窦莫问住了。他吭哧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偏头想想,对方好像又言之成理,只得长叹一声。
  生活每天都是前进的,没过几天,在万豪集团受辱的经历在他的记忆中淡薄了,而生存危机日渐强烈地占据了他的心胸。他对刘胖子顾不上恼怒,而是和刘胖子一起惶惶不安起来。黑劳力士刚哥的两个喽啰又传来话,说经查他们发现刘胖子不是一个人住,而是两个人,保护费应该乘二,四百提高到八百。
  刘胖子通过一个朋友联系到对方说情,对方回答的很干脆,说如果胆敢拒不交费,后果自己想象。在对方第一次把电表拆走后,刘胖子圆胖的脸煞白,眼睛周围现出了黑圈。
  “咱们报警吧。”窦莫说。
  “如果怕你报警,就不会来收保护费了。你一告他们没什么证据,二找不着他们的影儿,警察来查能安全几天,后面该上门还是上门,会更凶险。”
  “那怎么办?”
  “唉。”
  看到刘胖子的窘境,窦莫的危机感也越来越重。他在这个广厦万千的城市,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如果刘胖子的住处危机四伏,他也时刻感同身受。他兜里的钱也越来越少了,尽快找到一份工作对他来说更显得重要。
  可是不管窦莫在接下来的各种面试中试图表现得怎样镇定,甚至在别人面前坦诚地交代自己的实际情况,当面对对方审视的目光时,一种惊恐的思绪便会渐渐地向内心袭来,就像防不胜防的暗箭一样。而每当别人问起他的学历时,他的自信心顷刻问就土崩瓦解。有好几次他都要再度掏出假证书,但残存的那点理智使他克制住了自己。每当想到与林秘书对视的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就感到不寒而栗。他感到林秘书那双可怕的眼睛还射在他那冰凉彻骨的后背上,好像要把他的灵魂吸干。他一遍遍地警告自己,一定要悬崖勒马。
  但刘胖子说,本无悬崖,何须勒马?他换锁时苦笑着说--钥匙孔被捣毁了。
  窦莫在百万大军求职的洪流中从黎明走到夜晚,他几乎每天都在前往不同招聘会场的路上,北京的几个主要城区他也转了个遍。高中学历令他继续连续碰壁,每天晚上下车后,他站在路灯的影子里,看着街上的车流人流,垂头丧气。
  而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住处时,见到的是刘胖子越来越神思恍惚,两人相顾无言。有一天晚上两人正在卫生间刷牙,突然屋里传来响亮的玻璃破碎声。两个人愣了片刻,发一声喊,冲入屋里,窗户上一个大窟窿触目惊心地开裂着,地上撒了无数个亮晶晶的碎片,一块煞气冲天的砖头赫然出现在床上,砖头上画了个黑圈。
  这个事件强烈刺激了窦莫。他感受到了巨大的生存危机,这使他慌不择路,原本的道德羞耻感也再也顾不上。在一家私营企业那里,他竟先后掏出两张假证书。当时他先亮出“工程自动化”的证书,可没想人事经理又有些犹豫,说他们希望招综合素质人才,要懂点法律。窦莫搔了搔头,又掏出一张“法律”的。
  “原来你是双学位啊?”那位人事经理有点吃惊,他一手一个证书,研究了半天,然后放在桌上,把手伸向电脑键盘,“我上网查查。”
  没等他反应过来,窦莫旋风般地抓起桌上两张证书,夺门而跑。
  晚上刘胖子开导他要以积极的心态面对当前的挫折,窦莫不说话,转头看窗外,他一脸的愤懑无处可诉,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刘胖子继续劝导的时候,屋顶的灯突然黑了,惊得刘胖子和窦莫猛抬头。门外传来踢笃踢笃的脚步声,是两双皮鞋上楼的声音。他们惶惶然地对视一眼,竖起四只耳朵凝神听着。脚步声停止了,瞬间如同坟墓般安静,但紧接着一声闷响从外面传进来,屋里坐着的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寒噤,差点从小凳上蹦起来。
  刘胖子在黑暗中两手乱摸,在抽屉里摸到了蜡烛,用打火机点着蜡烛,看到窦莫惶惑地睁大了眼。两人不敢去开门。过了半天,刘胖子打开条门缝,外面一团漆黑。他走出去举起拉住一看,刚新换的电闸又被捣毁了。一阵风从楼道里吹来,蜡烛灭了。两个汉子的高颧骨的脸仿佛从黑暗中浮出来,阴兮兮地向他笑了笑,又倏地消失了。
  一夜之间刘胖子似乎老了很多。他已是心力交瘁,八百块钱保护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没多到玩命抗争的地步,可又没少到甘心认交的地步,那么出路只有一个,惹不起躲得起。
  刘胖子决定搬回学校职工宿舍,这意味着窦莫要在外面租房子住。房租对窦莫来说将又是一笔开支,他必须尽快找到工作。
  但形势开始向更糟糕的方向发展。原来窦莫和刘胖子都不知情,现在职场上“包必通”的假证越来越有名,也越来越为人警觉,而且由于“包必通”集中制造了大量的“清京大学”假毕业证,造成招聘会上“清京大学”的毕业生数量越来越多,以至于你到招聘会场里一问,会发现前后左右基本都是“清京大学”的。一位合资企业的总经理一个上午就连续会见了八个“清京大学”的。
  所以当窦莫再次递上一张假证书,那个口气很大、说话很冲、听说话气势通天的总经理一愣,拿起他的证书仔细端详:
  “你这个也是假的吧?'包必通'做的吧?”
  至此,假证书一事已经彻底成为笑话。窦莫的第一个念头是把假证书全撕了,但想到那两千四百块,又实在舍不得。从刘胖子住处搬出的头一个早晨,他已经顾不上对刘胖子恼怒,也顾不上考虑对六张假证书的处置,甚至连抱怨的心思都没有。从现在起,他只考虑无论什么样先找到份工作,在北京像条狗一样活下来,或者更确切说,像只蚂蚁。
  3 觅机
  窦莫把五百块交到房东的手里,只见斑驳的墙上满是污痕,床上的被子还没有叠,他怔怔坐下,刘胖子正和同屋的三个大学生抽烟对侃。在这个房间四周还有十来间同样的出租屋,构成了这个由原来某企业职工招待所改造的出租楼的一层,它的每一层每间出租屋里都挤满了刚毕业的大学生,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外号--蚁族。
  这里紧挨刘胖子的师范学校,是刘胖子帮忙找到的。因为租金便宜,而且可以月结,所以师范学校甚至周围远近其他学校的外地大学生把这里当作了毕业后的首选集散地,找不着工作的来住,已经找到工作的为了省钱也来住,渐渐地成了一个黑压压的蚁族大楼,楼道和卫生间里终日里散发着污浊臭气。
  “在这儿住一阵吧,外面的房租实在太贵了,十平方米的单人间也要一千五。住在学校,你还能到食堂蹭饭,伙食费可以省下不少。”刘胖子安顿好窦莫后,看他两手扶着床沿,呆呆地坐着,又安慰他说:“现在满大街都是找不到工作的,所有大学的学生都急红了眼,你不但曾经差点成功,而且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成功,你的面相又好,像葫芦娃,你还要怎样?”
  说完刘胖子走了。
  夜里窦莫上厕所时,扑面而来的气味令他感到一阵胀塞胸膛的恶心。回到房间,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仰面躺着,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
  “找到工作,找到工作。”窦莫一遍一遍地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他抬起脖子一看,阳光已经照在又黑又脏的棉花套子上。他翻身出屋,跑到卫生间,用水龙头冲了把脸,感到爽快了许多。
  他到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站在那儿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在一家报摊上买了一张报纸,跑到校园里找个安静地方坐下。他翻到招工广告的版面,目光从上到下慢慢划过。
  各种类别的招工广告密密麻麻,看得窦莫头晕眼花,在圈出了几个可往一试的目标后,他开始打电话。第一个电话响了多遍,无人接听。第二个同样响了多遍,但就在窦莫刚要挂的时候,通了。接电话的是个男子。
  “找谁?”
  “请问您这里是招聘助理吗?”
  窦莫的声音不由惶恐起来,甚至还有几分恭敬。
  对方简单问了几句,当知道他是高中学历,表示不合适。
  电话啪地撂了。
  窦莫再打第三个电话、第四个电话……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电话,窦莫一遍遍地在电话里介绍自己。对方有的先是要他把简历发过去,有的一听说高中毕业就连忙拒绝。
  蚁族大楼的下面是由邋遢饭馆、通宵网吧、廉价招待所、无证堕胎小诊所共同形成的一条乱糟糟的街,大学生、假证件和盗版光盘贩子扎堆出没。窦莫打完电话,站在街上向师范学校的方向望。校园的天空显得宁静,浮着灰蓝色的暮岚。
  刘胖子住的职工宿舍就在校园的另一头,他晚上又过来找窦莫,带他到学校食堂吃了顿饭。食堂倒也算明亮宽敞,学生们闹闹哄哄地打饭。电子屏幕上滚动着面食的价格--西红柿打卤面八元、馒头九角、花卷一元、素包子一元二、肉包子一元四、发糕一元……
  刘胖子拿起旁边的免费汤示意他喝汤,窦莫没情绪地摇头。
  两人正吃着,过来几个学生,和刘胖子认识,坐下来一起边吃边聊。窦莫在旁边没吭声,只听见他们唉声叹气,说现在大家毕业混得都挺惨,有混得好的男同学,那是靠老爸,有混得好的女同学,那是靠老公或老爸。
  接下来的三天,窦莫仍毫无进展。大型招聘会他不太去了,机会实在渺茫。他已没有任何雄心壮志,哪怕找个店员之类的工作都行,但这类工作学历方面虽然要求不高,却往往要求本地户口,而且每月只有几百元底薪,管一顿午饭,再想多挣全靠销售提成,如果没提成,连房租都不够付。
  自从那以后,刘胖子渐渐来的少了。窦莫一个人住在蚁族大楼,白天出去找工作,晚上回来睡觉。
  窦莫白天在街上瞎逛,晚上回到出租屋里叹气。很快他和同屋的几个大学生熟络起来。大家同病相怜,他们也都在找工作,只有一个找到了,也只是兼职,就是在小超市里发发传真或者整理各种档案之类的杂活,还要换灯泡。另外两个都没工作,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大学生的表现令窦莫感到困惑。那人虽然找不到工作,却好像并不着急,每天大多数时间都窝在出租屋里趴在他的二手笔记本前上网,早上出门见他在发帖,晚上回来一看他还在发帖。
  窦莫对这种找不着工作还能悠然发帖的人只能佩服的无话可说。他自己早出晚归,却又无处可去,每天站在外面茫然四顾一会儿,看看街上惶惑不安的人流。他的手机里的话费已经不多,为了避免欠费,他尽量用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拨打招聘广告上留的电话。
  打完电话他再用掏出两块钱来,换回店老板递给他的一块面包。
  再然后他去面试--如果有的话--等太阳已然落下再回来,就像在森林里迷了路的人,转上一天,又会回到原处。
  一次又一次毫无结果的面试,让窦莫在穿越这个城市的过程中产生某种重复的时空错觉。心情总是沉重的,街道总是拥挤的。在他的印象中,记忆最深刻的是菜市场和酒楼,好像有多少条大街,就有多少个菜市场;有多少个高档商务中心,就有多少个酒楼。有多少个菜市场,就有多少的散落的菜叶、鸡鸭的毛、暗红色的血、内脏、泥浆和操着各地方言的人;有多少个酒楼,就有多少的金匾、龙飞凤舞的题字、雕梁画栋、盘龙滚脊、大红灯笼、浓烈的香味和旗袍女招待。
  他甚至有一次经过火车站,黄灰色的人流铺天盖地滚动,如滔滔泥浆。他呆站了一会儿,全然不知道这里应该作为一系列失败的终点,还是作为再求生路的起点。最后他从车站再次出发,穿过此起彼伏的疏散人群的哨音,进入街区,吃惊地又一次看到了菜市场……脏水、泥水、血水、菜叶子。天色已渐渐昏暗,刚下班的人们穿过着,在一排排菜摊和塑料盆之间缓慢移动。点亮的灯泡映射之下,扁平的鱼体在盛满水的塑料盆里大放异彩,宛若一件件珍宝,鲤鱼在垂死挣扎中不时跃出盆面,黄鳝和哈喇们挤在一起艰难游动,乌龟和大鳖们依仗着坚硬盔甲所产生的阻力彼此无休止地推搡,有个别者依仗着强有力的四肢蛮横地爬到顶层,在同伴们笨拙的身体上来回踩踏。看着这情景,窦莫不知何故哆嗦起来。一条愣头愣脑蹲在一盆泡膨胀的死猪皮旁边的小狗被他的一哆嗦引起了警觉,冲他不友好地呲起牙。怪诞昏暗的天空下,一个酒楼高高耸立,一个穿旗袍的年轻女招待隔着落地窗玻璃久久凝视着站在杂沓的人群中穿西服背着耐克包的发呆的他。
  他在酒楼门口强咽下两口唾液。从中午转到晚上,他还没吃饭。他突然有一种恐惧,如果身上一个钱也没有,该怎么办?在哪里,用什么法子能填饱肚子?
  来北京后,最初他还每隔几天给家里打次电话,但爸妈对他工作情况的追问让他越来越不敢打电话。他总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自己的钱还能在北京坚持多久。
  ……
  当兜里只剩下一百块钱的时候,窦莫低头坐在西单文化广场的灯柱下,头顶乌云密布,天边远处却透着橘红色的光。
  他的两脚夹着山寨耐克包,屁股下冰凉的台阶硬邦邦的。他一直这样坐着,好似化成了塑像。也许这是休息,他太累了,累得连一个脑细胞都不愿意再动,可能是茫然,未来仍一无所有,或是依然的无能为力。
  他慢慢拉开背包的拉锁,从里面掏出那六张假证书,虽然他再也没敢用它们,可仿佛成了习惯,无论走到哪都带在身边。随着假证书带出一厚叠卡片掉落,四十多张呆呆地散满他的脚上。他认出那是自己在无数次混乱的招聘会上收集回来的名片。
  他弯腰一张一张地把它们拾起来。
  金融、保险、IT、会计、医疗、教育、传媒……
  窦莫默默凝视着它们,像整理扑克牌一样整理着它们,也整理着记忆。它们中有的他电话联系过,都没有回音,有的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有的顺手拿回来后看都没看过。理着理着,他的手突然不动了,他看到了万豪集团的名片,他久久盯着它,回忆起短暂的幸福和耻辱。他闭上眼睛,再重新睁开,强迫自己一张一张继续整理下去。
  很快,他的手又不动了,一张名片吸引了他。
  它很奇特。
  在窦莫的记忆中,他从未留意过它,也完全不记得是从哪个招聘会上拿回来的。
  它纯黑的表面很光滑,似乎用特殊的材质制成,在它上面有个浅浅的棕红色圆圈,圈中套了一个很大的红字--“密”。
  他把它反过来,背面同样纯黑,但什么都没有。
  它的黑如此彻底,如此纯粹,窦莫呆呆地看着它,又默默地把它再次翻转。那个“密”字愈发显得巨大,使他感到莫名的恐惧。无声的圆圈完美地封闭住“密”字,与字的每个横竖点融合在一起,像要把字憋死在这种毫无意义的的天地之中,又像是一条不知名的蛇用它棕红色的身体盘成一圈缠绕着它。
  窦莫把这张名片翻来翻去好几遍,除了“密”字外什么都没有。他盯着名片良久,最后费解地摇摇头,把它和其他名片一起塞回背包里。
  回到学校,食堂里人已经不多。窦莫用一个汤勺伸进一只铁制的汤桶,舀出几片漂浮的菜叶,然后端着免费汤在座位上坐了下来,餐盘里摆着一碗米饭,米饭上堆着几块看起来毫无油水的榨菜。
  窦莫就着那点榨菜,把米饭大口扒进嘴里,艰难地咽下。时间也如掐住喉咙一般紧迫起来,比以前更紧迫。还有几天就又要交房租了,虽然他心里对管刘胖子借钱一百个不愿意,因为刘胖子手头也不宽裕,可现在看,他是不得不张口了,而且如果再找不到工作,借到钱只能去买张回家的车票了。
  很快食堂里没人了。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吃完饭,窦莫慢慢站起身来,一脸困倦地拎起背包。刚拎起来,他想了想,又重新坐下,打开背包,掏出那叠名片。
  他找出那张奇特的黑色名片,在食堂明亮的灯光照射下,它竟黑得发亮。
  窦莫凝神地把它举到眼前,仔细端详。这是什么名片?
  这是名片吗?
  没有单位或公司名,没有联系人,没有地址,连电话也没有,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被圈住的“密”字。
  “密”字在手中无声无息地望着自己。窦莫屏住呼吸,像是生怕一开口能把这个荒诞的幻影吹跑。
  突然,他眯起眼睛,套住“密”字的那个棕红色圆圈有些异样。
  圆圈在灯光下依稀浮现出一段段的细微结构。当窦莫反复地把名片放在光底下反照后,他终于惊异地发现,在圆圈上隐嵌着一组数字。它们呈360°平均分布在圆圈上。从顶部开始,它们依次是1……3……2……4……3……5……
  它们似乎经过了某种处理,如果不是在亮光下仔细观察,很难从圆圈中显露出来。
  13243546576--他轻轻地完整念出来。
  他茫然了。
  这组数字是1、2、3、4、5、6与3、4、5、6、7彼此交替构成的。他立刻意识到这点,这并不困难,因为数字间隔得很开,很容易在读完后发现它们的逻辑关系。
  可它们表示什么意思呢?
  窦莫愈发感到这张名片古怪,他皱眉思索了片刻,很快一个念头在头脑里出现了。这念头令他怦然心动。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手机里只剩下不到两块钱了。
  他犹豫了一下,按照名片上的数字拨完号码后,他又犹豫了几秒。
  最后他终于按下了确定键。
  居然拨响了,果然是手机号码。
  响了三声。
  窦莫屏声静气地等待着。
  终于,对方接通了。
  却没说话。
  “喂?”窦莫说,“你好。”
  “你好。”一个人回答。
  是个低沉的男声,仿佛是从遥远的世界里传来的。
  “请问,你这里招聘吗?”窦莫的声音有些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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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1 进京
2 欺骗
3 觅机
4 入室
5 献宝
6 遇龙
7 闹场
8 巡室
9 大敌
10 公司
11 勒索
12 隐患
13 会议
14 惹疑
15 威胁
16 心结
17 旧怨
18 新客
19 情网
20 阔论
21 境界
22 带路
23 局乱
24 纠结
25 入伙
26 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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