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会一点,不多。”沈璧君心虚地回答。红色的护照递出去,是个刚满十七岁的中国籍女孩。看着健康还会讲英文,女老板很满意地点点头:“那就留下来吧,包食宿。”来这里光顾的也都是说英语的外国人,他们白天在身上背着巨大的包裹行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等到晚上的时候,他们就会寻着夜色而来,松弛自己僵硬的肌肉和打磨得满是水泡的脚底。 按摩工,这是沈璧君的第一份工作。她十七岁,不懂得贪心,有吃有住便觉得满足。 那年,她随着父母来到曼谷郊区的一个小镇上。他们在镇子上开了一家中餐厅,专门卖潮汕风味的海鲜粥和烧烤。原本她是可以留在国内爷爷奶奶身边念书的,但母亲拒绝了,老人家哪里会教育孩子。于是就过来了,缴了笔钱进了私立学校。学校就建在一所医院的附近,每天晚上她自习到很晚,步行回家时闻见墙壁后浓郁的消毒水味,有种死气沉沉的安静。 她恨透了这种生活。 还有永远学不会的,一讲起来会咬到舌头的泰语;跟不上进度的数学题。父母天天在她耳边念,他们每年花十多万泰铢供她念书,如果以后找不到好的大学光耀门楣,那现在他们起早摸黑的辛苦就白费了。她身边都是家世殷实的同学,每天跟打了鸡血似的没完没了地用蹩脚的英语嘲笑她,说她太胖,不知道每天吃了多少东西。每天去学校很早,背着重重的书,看着黑板上那些自己看不懂的字符,就越发地窒息和惊恐。没有娱乐,也没有体育活动,她甚至想不起电视机长什么模样了。她好厌恶这样的环境,觉得再待下去一定会死掉。 那天下午下课后,她走出了校门,在公路边拦到了一辆到曼谷市区的大巴,花掉了身上最后的二十泰铢来到了市中心。甚至来不及考虑父母,她也不想考虑那两个让她日日夜夜都觉得缺氧失眠的亲人。 狭小的按摩店居然还有一层阁楼,只有半米高的样子,朝街的一面墙是茶色的反光玻璃。那天打烊后女老板说,你晚上就住这里。女老板去仓库给她找被子和枕头,她站在阁楼中央,看到墙壁上挂着的相框。相框里的女老板是素颜的,眉目清淡,微笑,眼眉都弯成了新月,是一个爽朗的女子。 那是2009年,沈璧君在客似云来的按摩馆做得很努力,直到夜深才毛着腰钻进那半层高的阁楼,隔着茶色的反光玻璃看渐渐闪耀又渐渐熄灭下来的城市。 她只是个学徒,按摩店里最低等的职位。没有多余的钱去享受这座城市纸醉金迷的夜生活。按摩店的旁边是条深深的巷子,开着几扇不显眼的门面,每到夜里就浸染出紫红色的光和咆哮的Rock音乐。 有几次,她在夜里路过,包着白色头巾的印度阿三拦住她。他们给她推荐相册里的男孩,都是年轻的泰国男生。 “便宜又干净。”那个阿三就是这么说的。 几乎是在阿三的爆笑声中落荒而逃。她长得不像是浓眉大眼、腰身很细的泰国女生。她的眼睛细长细长的,笑的时候就眯成了一条缝,才十五岁就飙到了一米六八的个子,体重一百六十斤,几乎是个正方体。还好够白,年轻的皮肤嫩嫩的,怎么晒都能很快白回来。 “又白又胖的,看起来像日本或者是香港来的女生。” 按摩店的女老板说。她的个子很高,说话的时候喜欢扬着脸,露出修长雪白的脖子。女老板的名字简化成英文字母叫Moon,翻译成中文就是月亮。早些年她在芭提雅一家很有名气的歌舞团做舞蹈演员,辛辛苦苦跳了很多年后还没有跳成主角,于是就辞了职跑到日益繁荣的曼谷开了这家小小的按摩店。 “你年纪这么小就一个人出门旅游?”月亮曾经这样问她。沈璧君撤了个小小的谎,说自己刚刚从学校休学,出门旅 行打点散工算是赚路费。 很多欧美的背包客都这么干。 “那等你赚到钱,下一个想去的地方是哪里?”月亮好奇地追问。 等她赚到钱,就买机票回国找爷爷奶奶。沈璧君是这么想的。她的老家是中国南边的一座临海小城,城市里终日都有温热潮湿的海风吹过。不用去学校的时候,她就和爷爷出海捕鱼,划着那种细长细长的渔船,两边是坚韧的渔网。女孩就坐在渔网上,打着赤脚。头顶的太阳烤的人的皮肤暖洋洋的,脚下是白色冰凉的浪花,和一望无际的海洋。 只是有时候,想起还在曼谷郊区开店的父母,胸口左边像是被谁投进了小块小块的石子硌得心微微发疼。但有什么用呢?她都已经离开了他们。 如果是自己选择的路,哪怕是跪着都要走完。五月以后,曼谷几乎每天都在下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背着包在雨中漫步的白人男孩,蓝色的 TuTu车,黑亮黑亮的瓦檐,满街乱跑的野狗,一切全都湿漉漉的。 店里的生意很冷清,月亮出门办事,平时唧唧喳喳很爱说话的女工都坐在店里用泰语聊天,沈璧君听不太明白,就留在门口好像复读机一样用英语招揽客人:“Feet massage loo;Feet massage 100……” 有白色的Mini巴士飞驰而过,街头传来流浪狗惊恐的尖叫,探出头去看,是一只黄色的小土狗被撞伤了,躺在地上一摊血迹中,用一种绝望的声音嘶叫。 那辆肇事的白色面包车几乎没有停下来,飞快地开走了。这座城市有成千上万只流浪狗,每天都有无数流浪狗被飞驰的车误伤,这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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