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京城的冬天
京城的冬天,格外的冷。有雪的时候,天地间罩着白茫茫的一片。雪摔在地上,脚踩上去吱吱作响。才八九点钟,大多商铺都已熄灯关门。开着的里面往往摆着电视和暖气炉,主人烤着手脚,再经营一会儿。
这是京郊一所学校外面的居民区,街道不过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两旁的平房连成一片。它们大多是房主用砖头和水泥砌成的小单间,有的开了个窗,用根铁管通上暖气。有的仅可容身,墙缝间还会透进冷风。然而都住满了人。这些多是从外地来考试的学生。
从这些学生身上,馒头张赚了不少钱。从前年起他就没再卖馒头了,天天在屋里转转,或牵着大黄出去走走。隔壁卖烧饼的河南人见了他总会恭敬地问声好,有一次还亲口对他老婆说:“什么时候能过上你们这日子就好喽!”眼看着各种考试一年比一年热,学生们总是不要命似的涌过来。馒头张这两天老想着把厨房旁边堆杂物的屋子清出来。虽然这屋子没电没窗,又靠着厨房,但租出去,好歹也是钱。
前两年卖馒头的时候,这条街上还形形色色的有着许多人。有人昼伏夜出,有人老背着琴或画板四处晃荡,有人有钱喝酒却没钱吃饭,有人一年四季都穿着一套脏兮兮的牛仔服,裤子上满是裂缝。这些人就这么呆着,从不闹事,模样也并不凶,但看着总不像是安分守己的人。那时街上每到傍晚,空酒瓶和烧烤的竹签就堆积一地。在馒头张眼里,这些人一不读书,二不工作,混在这街上,和一般所谓的流氓地痞并无不同。然而其中也有怪人,几年前的一个夜,忽然有人敲门。馒头张开门一看,是总来赊馒头的一个小伙子。他挠着头说家里有事,要走,欠下的钱恐怕还不了了,说着从背包里抽出一卷东西,递到馒头张手里,说当是还钱,说完转身就走了,剩下馒头张呆在门口。馒头张回来一看,这是一幅画。这卷东西被扔在杂屋里,后来像是被侄女翻出来带走了。
学校这几年扩建,推倒了校外的酒吧。这些人失去了醉生梦死的场所,陆陆续续地就散了。有房出租的人还担心就此没了房客,没想到一开学,就天天有推着单车的学生来,敲着门问“有房出租吗?”以至许多房主后来不得不在门上贴上“已满”。靠房吃饭的人迅速多了起来。这条满是垃圾、啤酒瓶和家狗的街竟很有了点寸土寸金的感觉。再简陋的房间,只要砌成了,就总有灰头土脸的学生搬进来。打工的不用打工了。大学扩招,工作难找,这单生意将很长久。馒头张撤了馒头摊子。家狗们仿佛借此也尊贵了起来,中午慵懒地横在路口晒太阳,轮到学生给它们让道。再来做小生意的,是些同样租着房的外地人。
这条街上再没有伴着琴弦的嚎叫。学生们安静地回来,亮着灯,也不知要亮到什么时候。偶尔还有从前的人物来问房,住不了两天,自己冷冷地走掉。考不上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多。电线杆上开始出现家教,求租和贩卖各种讲义试题的广告。后来就到处都是。考试是在冬天。雪被路人踩得很滑。不时有车骑快了的人连人带车摔在地上。还是去年的事。同样是冬天,馒头张浑身酒气从二弟的婚宴上回来。他老婆告诉他,租老金家房的一个女孩子上吊了。黄昏的时候被抬出来的,蒙着白布,救护车都来了。后来街坊们七嘴八舌一传,又有人说是吃药,有说是割腕。再一传,就不知出事的是哪家的房了。总之,是死了一个女孩。然而也没听说谁家的哪间房被空了出来。还是满满地住着人。还是都亮着灯。碰到老金,他也还是笑呵呵的。
2薛真
又降了一场雪,天气愈发的冷。听楼上的学生说还有一个月多一点就要考试了。馒头张花了半天时间把杂物清出来,卖掉了几斤废纸。屋里没通暖气。馒头张冻得两手通红,也没心思再来打扫,看了会电视,心想都快考试了,哪会有人在这样的冷天来租房,不如等下学期再来弄。这事就这么搁下了。
过了两天,馒头张喂完大黄,正把影碟放进机子里,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打开门,门口立着一个青年,短发,身上裹着一件灰白的大衣,脸庞很削瘦,“有房吗?”
馒头张把他领进来。房间紧靠厨房,里面一股霉味。“通通风就好了。”馒头张说着拉开灯。昏昏黄黄的屋子里满是尘埃。唯一一把椅子缺了条腿,歪在墙角。
大黄蹲在门口,盯着这个陌生人,不时叫上两声。
青年在屋子里走了两步,转身看了大黄一眼,大黄立刻就不叫了。那一瞬间从他眼里仿佛散发出一阵寒气,与户外的冷溶为一体。馒头张觉得有点异样,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眼前的年轻人已经在笑着问他房价了。
“两百六。”馒头张报高了点。他有功夫,可以慢慢磨嘴皮。年轻人笑了笑,转身就走,出房门的时候说:“我明天就搬来。”
馒头张独自站在昏黄肮脏的屋子里,心里有点不舒服,又微微有点不知所措。那些考试的学生没人这么看房。他们会套点近乎,也会讲点价,而讲来讲去总是馒头张占点上风。风吹得馒头张冷飕飕的。年轻人已经走了,而门边的大黄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我姓薛,薛真。”年轻人对人挺和气,说话时总是笑笑的。头两天暖气老弄不好他也没催,只是把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门缝上贴上报纸。大黄见了他却总是有些焉焉的,失去了平日的威风,后来干脆不在厨房一带逛了。
薛真平时没什么动静。也没人来访。有时馒头张睡完午觉才见他出去吃饭,除此仿佛没有这人一般。馒头张很满意,这样他少了很多麻烦。倒是他老婆不大放心,说这人怎么怪怪的,晚上老亮着灯,也不和人说话。馒头张哈哈一笑,说我看出来了,这人八成是没考上研的。没考上的都是这样缩头缩脑的。
总之好说话就好办,就是好人。馒头张待人也挺和气,和气生财嘛。这两天楼上的房客说暖气不够,给加了点煤,他琢磨着该要点钱回来。自然先来敲薛真的门。
薛真在。他眼里泛着血丝,听明来意后马上就往兜里掏钱,还差几块零钱。“你一会儿过来,”薛真戴上帽子,“我去买点东西。”
馒头张点点头,乐呵呵地往楼上跑。像薛真这么好说话的人不多,不过多磨一会儿嘴皮,钱总是要得来。学生,就算在外面混得油些,也远没有江湖上的人难对付。
馒头张心情舒畅,站在薛真门口等收最后一点帐。头顶是满天寒星,他也不觉得冷。大黄又偷偷跑掉了。“一个穷学生,你怕个鸟!”馒头张在心里骂他的狗不争气。屋里的灯光把馒头张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虚掩的门边折成两半。馒头张跺着脚,哈着气,渐渐有些站不住了,正想回屋,院子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人影一摇一摇地晃了过来,晃到馒头张跟前。终于是薛真。然而薛真一脸茫然,眼睛红得快滴出血来,满身寒意和酒气,手里还提着个瓶子。他空洞地看了馒头张一眼,仿佛不认得,接着东倒西歪地撞进屋里,甩手关上房门,“砰”的一声响,惊得屋里的大黄叫了起来。馒头张呆呆地站在门前,又有点不知所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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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我在当代文学中已经很少读到这样蕴含着精神的丰富的“沉静的文学”了。
——钱理群
王翔是一颗年轻的活化石。《夜雪》在让我们看到""考研""这个历史事件的同时,也唤醒了我们被埋藏掉的童真。
——陈光兴(台湾交通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