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王小波的作品是瑰丽的超现实主义巅峰,那么《中国商人》或可称为现实主义的深渊。亲身的经历太现实,太沉重,以至于竟完全摒弃了华丽的辞藻、繁复的技巧——甚至完全不像小说,只是现实的白描。它是百年沧桑巨变留下的余烬,是父子两代经商历险的一抹剪影。但谁又能说它不是一本好小说呢?
民国时期,年幼的禾仲黎因匪祸家破人亡,流亡上海,从一个小学徒一跃而成大型卷烟厂的东家,周旋于商界与日本人之间;新中国成立后却隐姓埋名,在夹缝中艰难求生,从大资本家,到小商人,最后沦为工人。儿子禾乃东子承父志,改革开放之初便下海经商,白手起家,历经数十年商海沉浮,誓要弥补父亲的遗憾……
第一章
第二节:
20年代的中国,匪患猖獗。山东土匪人数之多、分布之广、组织程度和武装水平之高、对社会的影响和危害之大,在当时以匪患著称的中国具有典型的代表性。兵荒马乱,又常常是官匪一家,人民的生活十分不安定。各地军警虽然努力围剿,可是“官甫出而盗先逃,官甫归而盗仍聚”。在遍地皆匪的形势下,“乡民不堪其扰,相继购枪,办团自卫”。民团勃兴,对大村来说,确实构成了对土匪的威慑作用。可是,僻远的小村往往就成了土匪报复泄愤的对象。
1924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塌天大祸来了,土匪洗劫了禾家。
深秋,忙完了地里的活计,陈二安排长短工都回家歇息几天,家里就剩下禾家人与陈二。陈二除了管理田亩耕种,同时担当着看家护院的使命,平常便睡在靠近大门的南房。有谁来叫门,院外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及时听到。
那夜晚,陈二感觉到眼前明晃晃的,一下子就被惊醒了。他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蹦下来,发现光亮来自院外。他从窗缝里向外看去——土匪!几十个土匪,燃起的火把把门前照得雪亮。陈二来不及穿裤子就跳下炕,只穿着一条大裤衩子,抓起一个镢头就撞开了正屋的门。
惊醒的禾登顺听到陈二压低的声音:“东家,别出声!有土匪!赶紧叫起两位少爷,咱们从地窖出去!”
禾家有一条只有禾登顺和陈二知道的秘道,挖在禾登顺夫妇睡觉的大炕的地窖里。
此地的建筑,都是房间里盘一铺火炕,在火炕底下挖一个地窖,借用火炕的余温,地窖里比外面的温度要高上五度左右。冬天,这地窖就可以用来储存地瓜、芋头、大白菜之类过冬的食物。建房之初,禾登顺记得父亲说过,以前的一般大户人家,都建有秘道以应付土匪等突发事件。于是,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农闲时节,禾登顺打发掉家里的其他佣人,叫上他信得过的陈二,在地窖的一角,挖出了一条通向外面百米以外的果园的秘道。平时,秘道口是用一层土坯封着的,别人根本发现不了。
听到陈二的话,禾登顺跳下床,跑去西屋叫孩子,陈二顾不得东家奶奶在炕上穿衣服,掀开炕脚的木板就钻进了地窖。
禾登顺拽着两个迷迷登登的孩子跑过来的时候,土匪从院外丢进来一个火把,火把点燃了院角的柴火垛,顿时火光冲天,照亮了院子。这时,土匪开始喊话了:“禾东家!兄弟是六指王的人,你家已经被围上了,打开门吧。俺就是为财来的,把金银交出来,不伤你老小性命!”
禾登顺赶紧把两个儿子塞进黑咕隆咚的地窖。太太还要收拾金银细软,被禾登顺骂了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舍命不舍财!”一脚把太太踹进地窖,他自己也跳了进来。
地窖里,陈二已经把秘道口打开。禾登顺命道:“陈二,你先进去,带他们走,我垫后!”
黑暗中,平时顺从的陈二这时一把把禾登顺拉到秘道口:“东家先走,我上去应付一下!我是个把式,土匪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你可就不同了!快走吧,再晚来不及了!”
这时,土匪见院里没有动静,已经翻墙进了院子,把院门打开了。
那天的结果是,禾家全家转移,把式因为要拖延时间留了下来,后来被土匪开膛破肚。陈二遇难的时候,身上只有一条大裤衩子。禾家被掘地三尺,金银细软扫荡一光。土匪临走时,还放火烧毁了房子。
禾登顺在后山上看到家里的火光,断定这是一拨穷凶极恶的土匪,就知道陈二凶多吉少了。他追悔万分,悔不该听了陈二的话,如果让陈二先走,也许都可以死里逃生。
可是,一切已经铸成。
第一章第十六节:
伪满洲国成立后,东炮台烟厂几次遭到日本商会的刁难,还有日本宪兵的勒索。作为掌柜的陈经纶还多次被日本兵打伤。陈经纶头上的包,提醒着三人刚逃过不久的灾难。但除了忍着,没有别的办法,生活的本质是首先得活着。三人只有相互宽慰,无论以后遇到什么情况,都得忍下来。
那天,禾仲黎与陈经纶出门办事,在街头,一辆日本兵保护的汽车停在一个铺子门口,二人和其他行人一样,赶紧避让到路边。车上下来一人,陈经纶个头不高,可眼尖,一眼看出那人,赶紧叫禾仲黎:“仲黎,你看!”
那人听到“仲黎”,马上转过脸来:原来是荒田冢!
在行人的侧目中,二人被邀请坐上荒田冢的汽车。
街头偶遇,禾仲黎得知:师傅已身为南满铁路要人。坐在荒田冢家阔绰的厅堂里,禾仲黎觉得已没有办法将今日的师傅和以前同样对待。可能师傅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是,那种征服者的傲慢,不能不引起禾仲黎内心深处的疼痛。
师傅问禾仲黎为何不辞而别离开原来的卷烟厂,以致他派去寻找的人无果而归。禾仲黎不想撒谎,可又不能说实话,正在支吾的时候,荒田冢的脸已经拉了下来:“是为了躲我?”
禾仲黎咬住下唇,没有吱声,眼前闪过那一片尸体。
陈经纶查看两边的脸色,看情势不太妙,赶紧给禾仲黎递眼色,同时插嘴解释道:“荒田先生,最近发生的事情比较多,主要是我们自己开了个卷烟厂……”
荒田冢问询地看着禾仲黎,禾仲黎点点头:“是的。”
荒田冢脸上并无不悦,语气却冷冷的:“自己办厂是好事情,有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就来找我。”
禾仲黎点点头。
这时候,一对男女走了进来,都是日本人装束。
荒田冢用日语招呼二人过来,指着禾仲黎对二人说:“这就是我的徒弟禾仲黎。禾,这是我的侄儿侄女,荒田建、荒田惠子。”
荒田建一身日本浪人装束,腰挎一柄日本刀,傲慢地一低头,嘴里咬出生硬的中国话:“多多关照。”
荒田惠子则温顺地鞠躬:“禾先生。”
那天离开的时候,荒田冢意味深长地说:“别忘了,我是你的师傅,这可是永远改不了的事实!”
第二章第十五、十六节:
1950年农历正月十六,王氏淑贞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这可喜坏了禾仲黎的老父亲。老人整天屁颠屁颠地进出,手里不是提一只鸡就是一对猪蹄,后面跟着咯嘣咯嘣吃炒豆的小兄妹俩。张氏为妯娌伺候月子,捧着小婴儿就像捧着宝贝一样。禾仲黎看着新生的一对儿子,忧虑之情也逐渐淡去。他一边筹划等孩子过了百岁,找个理由离开,带太太子女由龙口乘船经朝鲜去台湾,一边在担心自己走后父亲和嫂子的生活。
一转眼孩子满月了。
一天上午,禾仲黎陪着老父亲在炕上喝茶,禾登顺看着两个儿媳一人抱一个孩子在院子里晒太阳,乐得合不拢嘴。
这时,突然有个人从大门外一步跨进来,看着院落大声咂着嘴嚷嚷着:“呀,这么好,这么好!”
两个儿媳赶紧躲到屋里,禾仲黎也一愣,问父亲:“这人是谁呀?”
爷俩赶紧下炕,禾仲黎来到院子里一问,原来那人是给侄女家送定做的柜子,找错门了。他要找的人家在村西,结果上村东来了。
那人走后,禾登顺一直闷闷不乐。他怀疑那人说的是不是实话。村东村西还能弄错?该不会是什么坏人来踩点吧?……禾登顺做人与人为善,可是阅历告诉他,坏人总比你想象的要坏。要是大儿子真的是被仇家祸害了,要是真有这么一个仇家在哪个角落里要处心积虑地害禾家的话,大儿子已经没了,那下一个祸害的目标不就是二儿子了吗?该怎么办?二儿子这时候回来,难道是老天要灭老禾家?老人年龄大了,可也是走过南闯过北见过世面的,想得细,顾虑也就多。
夜里临睡前,心忡忡的老父亲终于把二儿子叫到跟前,告诉他一个字:走!
禾仲黎没有想到父亲会这时候让自己走。他早想走,可家里这样,自己离开了怎么办?想到这里,禾仲黎对父亲说:“您别担心,我总觉得哥哥不会有事,我也一定不会有事的。再说,现在都新社会了,不兴烧杀那一套,没有人敢……”
老父亲毅然决然地说:“不行!万一你有什么事,还让不让一家老小活!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更名换姓,找个地方躲起来!”
禾仲黎仍然不肯丢下父亲和这个家:“要走,也得哥哥的事有个眉目。再说,家里就留下您和嫂子,一个家里怎么能只有老人和女人!
老人已经老泪纵横:“你经见的也不少了,还不知道什么叫天降灾祸吗?!不要和天抗,那年闹匪患,我就明白这个道理了!”老人哽咽着挥手:“听我的,走吧!”
就这样,在一个月黑之夜,禾仲黎带了妻子儿女,乘一架马车,离开了家。
临行之前,老父亲又提出一个要求:张氏没有子嗣,老大又下落不明,让禾仲黎把新生的双胞胎留一个下来,过继给张氏。听到这话,王淑贞剜肉一样地疼,虽然她同情妯娌,可看看双胞胎,她哪个都舍不得。
最后,禾仲黎心一横,抱走了双胞胎中的老大。
在王淑贞迷离的泪眼中,乡村和她的另一个儿子越来越远了。
没有想到,到了港城,禾仲黎得到的消息令他几乎绝望:龙口、港城去往朝鲜、日本的航线都停航了!
走不出去了!在旅馆的房间里,禾仲黎像困兽一样踱过来踱过去。走不了,怎么办?款子已经先行过去了,情形不明;老家又是回不得了,自己在这儿,身边带的钱款数目有限,真的是像父亲所说,老天要绝老禾家?
王淑贞奶着孩子,被丈夫转得眼晕,不由得说了一句:“天无绝人之路!哪儿都去不了,就先呆这儿得了!在哪里都能过日子!”
禾仲黎一愣,他一直觉得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尤其是最近,内心一直在为听了太太的话回了胶东、以致耽误去台湾暗自追悔。他没有想到,妻子会在这种时候说出如此镇定的话。他思前想后,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决定:暂且再听太太一回。
禾仲黎和太太考察了两天,待孩子们熟睡之后,又合计了两个晚上,最后决定由禾仲黎以东北逃难过来的小生意人禾伟德的身份,买一个院落住下:禾仲黎以前对海北老粤斋的面点十分喜爱,吃的时候往往琢磨其做法;夫妻二人决定就开个面点铺,一则掩人耳目,二则可以有些收入。一边生活,一边等待机会离开。
买房子花了一个金元宝,买得很满意。房子正房、临街的南房都是一溜八间。东西是厢房,院落里除了几株香椿、石榴等树木外,宽、大,很适合孩子玩乐。正屋是两层的木质结构小楼,足够一家人居住。
禾仲黎也就是禾伟德一家住了进去。临街的南屋,作为铺面,东西厢房作为生产间,楼下正屋东侧中间两间做客厅,东头两间禾伟德夫妇和婴儿禾乃东居住;西侧两间作书房,其余一间给女儿何乃萍住,还有一间给大儿子禾乃文。
新生儿禾乃东过百岁以后,王淑贞找了了一个人帮忙带孩子,她放下太太的身份进了东厢房。伟岸的禾伟德、娇美的妻子、清秀可人的几个孩子、可口精美的各式糕点,让“禾记”点心作坊很快赢得外界的好评。
夫妻二人都没有做过重体力劳动,一天下来,精疲力尽,可又不敢再雇人——从小学堂放学后,两个孩子就加入进来,半工半玩,逐渐也能替代母亲揉面团,卡模子,做麻花馅饼之类。作坊主禾伟德看着一家人忙忙碌碌,内心无限感慨:当年吃各种美味点心的时候,没有想到我禾某人有一天会开面点作坊维持生计。时也,命也?他自己也说不清。
禾伟德应付了外界的耳目,夜深人静的时候,却难以应付自己的内心起伏。
自己的一百八十万大洋和几十根金条远在哪里?想办法!一定得想办法走,可是该往哪里走?怎么走?他们到底到没到达台湾?会不会滞留在了朝鲜?自己到底该怎么办?终于,他和妻子商定,寻找机会,自己先走。
后来的很长时间里,他一直在寻找出走的机会。那时,禾伟德几乎每天早上都带着孩子们去海边早市上溜达。孩子们感兴趣的是那里的早餐铺,可以吃到小磨现磨的豆浆和油锅里炸得蓬松酥脆的油条糕饼。在孩子们香甜地吃喝的时候,禾伟德踱到附近的码头,跟那里的每一个渔船上的人搭讪。政府的通航是早已经中断了,听说有些渔船会到达朝鲜的岛屿,能跟着出去就行,下一步到时再说。可是,禾伟德一直没有寻找到任何机会。
有一段时间,那个早市上曾经有一个算命人常常在哪里为人占卦算命。有一次,他还拦住禾伟德爷三个,为他们算了一卦。
那天,算命人伸手拦住了禾伟德,说:“这位大爷,我给你们说道说道。说得不对不要钱,说得对呢,随便赏几个就行。”
禾伟德看他不象要讹人钱财的样子,就点头同意了。
算命人说禾伟德有过大家业,禾乃文是忠厚仁义的孩子,将来“飞不高跌不着的”。将禾乃东端详半天之后,算命人说出这样的话:“你老哥家业的兴旺,就指这小儿子了!他命里有财,比你老哥有胜!不过,”算命人慢慢说出一句:“能挣能花!”——加的这一句,似乎也不太坏。禾伟德看算命人对过去的事算得八九不离十,对两个孩子的预言倒也符合两个孩子的性格——老大性情温和,小的是个机灵鬼,长大心眼足够用,就赏了那人十块钱。
禾伟德后来苦于没有出走机会,几次想找那人算算自己究竟能不能走成,怎样才能出去——可是思来想去,最终没有去。
……
上部 父亲的沧海
引子
第一章 父亲的时代
第二章 父亲的抉择
第三章 台湾之行
中部 “我是我自己的神”
第四章 那梦一般的少年时光
第五章 商海试水
第六章 美国……美国!
第七章 卿本佳人
第八章 中美洲淘金记
第九章 两代人的衣锦还乡
下部 我是中国商人
第十章 回到国内:港城第一家网站
第十一章 “超前一步是先进,超前两步就是先烈”?
第十二章 再返美国:股市的启发与上市雄心
第十三章 中年是道坎儿
第十四章 重整河山
第十五章 在两大洲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