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东京大学进修胸外科，一边学日语一边学专业。英语能对付，可日本人打心眼里憎恨说英语的人。冲绳的女学生被强奸了一个又一个，佐世保空军基地、横须贺海军基地的美国大兵趾高气昂、飞扬跋扈，所有日本人都憋了一口气。
头一年，我念书快念成傻子了，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穷，没钱，天天泡方便面。宿舍五平方米，大冬天躺在榻榻米上，裹着棉被看书。一只蟑螂趴在离我半米的地方抖须子。我用手指头敲脑门，自言自语，嘟嘟囔囔。
我说，蟑螂老弟啊，你也不容易啊，幸亏这宿舍有暖气，否则你就冻死啦！
那蟑螂一点也不害怕，大摇大摆溜达到碗沿上，掉在半碗面汤里瞎扑腾。有一天夜里，我在学校操场上看月亮。看着看着就哭了。我得找个东西陪着我，要不非精神分裂不可。找花姑娘不可能，应召女郎找不起，正经女人瞧不上我。找男人也不可能，条件不错的都找花姑娘去了，谁有时间跟我一个老爷们瞎混。人找不着，我寻思找条狗，狗也不行，宿舍禁止养狗。那我怎么办？活人眼睁睁要让尿憋死！
天无绝人之路。我去导师家做客，导师跟他两个儿子全是棋迷。客厅里插满樱花，一边喝茶一边对弈。花香茶香，棋子叮叮。从此我就彻底被这黑白鸦片弄迷糊了。我在日本呆了十年，哪一天也没离开这玩意儿。围棋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要不然我还成什么胸外科专家，我给胸外科专家提鞋人家也不要。
有两年时间我怎么也捅不破业余6段这层窗户纸。不知道为什么，总差那么一点儿，不是被刮了官子，就是中盘对杀打了勺子。好不容易蹭到门口了，挤不进去，扒着门缝干着急，哪只眼睛凑上去也瞧不清楚。痛苦得掉头发。输了棋扯头发。下了败招揪头发。脑袋薅秃了，干脆剃个光头，借点亮继续往门缝里瞅。黑咕隆咚、影影绰绰、朦朦胧胧。
我开始下彩棋，一盘100块，一个子5块，装成臭棋钓鱼，钓上来狠宰，有一次赢得人家连存折都掏出来了。我把钱拿回家，老婆让我喝开水吃窝头，连咸菜也没有。我不吃。她说，赌鬼有这个吃就不错了，赌到头，不务正业，破家当产，兴许窝头都吃不上呢！先练练，让嗓子眼习惯了，咽的时候不用抻脖子瞪眼。
我一个小公共卖票的出身，没文化，什么也不会，就剩围棋这个念想了。下不出来，没出路。回头再卖票去，拉不下来这张脸啊！小屋子憋闷，老婆不让上床，下棋下得脑袋疼，索性黑天半夜乱走一气。大冷天裹着棉袄顺着长安街数华表，数了一个又一个，走了一程又一程，冻得眼睫毛都眨不了了。老天爷不可怜我啊！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啊！最难受的是围棋也不待见我。这比风吹日晒雨淋扯着嗓子喊一块一位还让我难受。第二年春节，我在龙潭庙会上又碰见了那个人，他下多面打，一对二十。我摆了两颗子，赢了三目。
他说，棋长得够快的。我说，不打算下了。他望了我一眼，问，你遇见围棋总有原因吧？我一下子就愣了，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既孤独又兴奋。一定有原因。如果没有，我心里不会这么亮堂。那层窗户纸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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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