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走在漆黑的山谷里,脊背泛起的恐惧感,就像一条水蛭钻进了血管 里,却不知 道它在哪里一样,让人汗毛倒竖。在最不该乱想的时候,李贤却想起了姥姥。姥姥是被鬼吓死的。她是八十五岁那年的一个“鸡上墙螃蟹上路”的夏日,孝子贤孙正给她 叩首祝寿的 当日去的。姥姥端坐在黑红的镂花榻椅上刚说完“我阳寿尽了”,就突然拧 了麻花。于是 大舅德茂撤掉了东刘庄的响器班,换成了西刘庄的,喜乐变成了丧乐。姥姥三十五岁守寡。那一年,一个起了旋风的傍晚,姥爷倒在了她怀里,鼻口歪斜,惊恐得眼珠子都要凸蹦出来,死前说了两个字:有鬼!没过一袋烟的工夫便 蹬腿西去 了。几十年以后姥姥说,其实那天她也看见了那只鬼,白面长舌,站起来不 过狗一般大小。姥姥死得很恐怖,先是供桌上的三根蜡烛灭了,接着麻花状的姥姥如弹 簧般站了 起来,平伸双臂就朝着一身孝服的疯子二舅德广去了。二舅满院子跑,姥姥 紧追,跑累 了,二舅倚在院子里当年姥爷亲手栽的老槐树下喘粗气,姥姥一双手臂就平 平地刺了过 去,二舅低头避开,姥姥的十根手指就嵌进了坚硬的树干里,拔不出来,她 就在那里颠 颠地跳。众人慌作一团,大舅只好去请人来做法事。主持法事的是拐子庄最年长 的荣禄老 爷子,他一口就把狗血朱砂喷了过去,但还是不应事。看到一旁惊恐不已的 二舅妈,老 爷子想了想,对姥姥说,老太太你快上路吧,你生前,二儿子媳妇对你不好,她会遭报应 的。姥姥一听这话,身子瘫软下来挂在了树上。可她的手指还嵌在树干里,怎么拔也拔 不出,索性就把手砍断,大舅妈做了十根纸手指接上下葬。白天刚下过一场密雨,雨过但天未晴,墨染般的云挽纱一样飘浮在拐子 庄的上空,经久不散。至夜里,便因而出奇的黑。李贤很惧怕黑夜,他一直认为,黑夜 黑了人的眼 睛,却点亮了一切见不得人的勾当。姥姥也曾经说,大鬼小鬼们会在夜里从 坟里爬出来,找寻吃食,或者呆坐在坟前迷住某个它生前忘不了的人。所以,李贤夜里从 来不敢单独 出门。今天他是实在没办法,他必须从狭长的拐子沟步行到沟外他寄住的姥姥 家。狗日 的队长,要不是陪你喝猫尿,我能这么晚回家吗。但愿那只鬼今晚找你喝两 盅。李贤愤 怒地骂着他们考古队的队长蔡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摸黑拐过几道梁,前面就是姥姥说的那个鬼地。李贤心 里发毛不敢走了。那个鬼地据说埋着李贤姥爷家的先人、孤女和冤死的人,有两千多年 了。近几年在月黑风高的夜里,时常有哭声从鬼地传出,庄里找了几个巫师 捉鬼,鬼没捉 到,巫师却神秘地相继死去。山风起了,松柏刺耳地怪叫起来,李贤的心立刻就蹦到了嗓子眼儿。他 突然想起了 姥姥曾经讲过的话:“每个人肩膀上都有两盏避鬼灯,但是不能回头,回头 就会灭,只要 灯不灭,鬼怪便不能近身。”想到此,他心里宽慰了许多。壮着胆子前行,走累了,刚要坐 在路边歇歇脚,就感到身后有阴森森的怪笑。李贤猛回头。却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的 黑夜。李贤猛地打了个冷战,回头了。肩膀上的灯灭了!他不禁吓得发狂,拔 起腿发疯似 的跑。他目光不敢斜视,一路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看见前方出现了豆 大的摇曳灯 火,心中暗喜,急急地向灯光处跑去。这是个两间茅草房,泥墙草顶,门虚掩着。李贤喊了几声,没人应答,他便自己推门 走了进去。灶房残破,似乎经年也没有生火。走进里屋,他在昏黄的灯晕里 看到一对母 子,母亲正袒露着双乳给孩子喂奶。蓝褂黑裤,裤子宽肥,裤脚还有布带扎 着,双腿便 活脱像两个臃肿的黑灯笼。见李贤进来,女人神情呆板麻木地抬头看了一眼 李贤,又缓 缓地低头,继续喂怀里同样呆滞的小孩儿。李贤心生疑虑,但还是说:“大嫂,能不能给碗水喝。”他其实并不渴,只是想喝水 压惊。女人漠然地带孩子赤脚下炕进了外屋。不一会儿,传来窸窸窣窣的抱 柴火声。P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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