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年前,曾一度想到用小说形式写写杨度其人,但立即感到很难写,一闪念也就过去了。去年春间,《解放日报》的同志向我约稿,问我有无兴趣写杨度;我认真考虑了一下,还是觉得很难写。最后经不住这个好题材的“诱惑”,决定试一试看。
之所以感到难写,因为杨度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人物,又处在政治风云急剧变幻的时代。他的经历是复杂的,思想也复杂,虽不是五颜六色,却也不像一个单色人物容易着笔。
杨度字晳子,湖南湘潭人,生于一八七四年,早年寻求救国道路,两度留学日本。他一直主张君宪救国,回国后被清政府以四品京堂擢用,参与立宪活动。辛亥革命后,袁世凯篡夺革命果实,做了民国的大总统。这个大野心家还不满足,又梦想做皇帝。杨度仰承袁世凯的旨意,发起“筹安会”以筹一国之治安为名,为袁世凯做皇帝鸣锣开道。于是改元“洪宪”,改民国为“中华帝国”,一时闹得沸沸扬扬,乌烟瘴气。在全国人民反对下,在蔡锷发动讨袁护国战争的军事打击下,袁世凯做了八十三天的短命皇帝就垮了台,杨度也被指为洪宪帝制的“罪魁祸首”,受到北洋政府的明令通缉。从此他身败名裂,成为人们诅咒的众矢之的。他后来又和军阀头子曹锟、狗肉将军张宗昌厮混在一起,晚年又做了上海流氓势力代表人物杜月笙的挂名秘书,一直做到一九三一年逝世为止。
不光彩的历史带来不好的名声,也是十分自然的。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人们还是照样骂他,一九七六年上海出版的《章太炎诗文选注》,在一条注释中,还照样说杨度是“臭名昭著”的“帝制余孽”。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看来他名誉扫地,已经盖棺论定了。
然而,从表面现象看人,以凝固眼光看人,是不可靠的,甚至会制造“冤假错案”。杨度确曾误入迷途,这有历史条件的制约,也有他本身的弱点。但他绝不是反面人物,他“背黑锅”背了若干年,差点儿含冤莫白,成为千古沉冤!
周恩来总理在逝世前几个月,派秘书关照王冶秋同志,要他告诉上海《辞海》编辑部,在“杨度”词目下要写上他晚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事。当时人们听到这个消息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臭名昭著”的老政客,怎么能和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联系起来?
后来王冶秋、夏衍这些革命前辈先后写文章,追述杨度入党的往事,人们才恍然大悟:杨度原来不是鬼,而是人,是勇于补过不断追求进步的人。
他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他走的道路相当曲折,经历相当复杂,甚至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要写他,确实不好写,不易写好。
有关他的史料也很庞杂。由于袁世凯的洪宪帝制失败,他本人又遭通缉,墙倒众人推,和他同时的人写的笔记或回忆录,多半是骂他,表示和他“划清界限”。而杨度的同代人,如夏寿田和章士钊写到杨度时又说了杨度一些好话。悠悠毁誉,各执一词,我们该信谁的?更麻烦的是,同一件事的记载也互相抵触,甲说这时杨度是“扮红脸”,乙说这时杨度是“扮白脸”……但杨度只有一个,他不能既做“贼”又“捉贼”。这里就有个史料真伪杂糅的问题。如何区别真伪,去伪存真,又是一个难题。
最难处理的还是杨度前后判若两人的问题。从他大开历史倒车到站到推动时代巨轮前进的战斗行列,是个戏剧性的惊人变化,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呢?不错,人是会变的,有人由革命阵营叛变出去,有人由反动营垒变而走向人民,这类事例俯拾即是。只要不是形而上学地看问题,是会承认事物本来就是这样辩证地发展着的。这没有什么难解释的。问题是,要写杨度的变,必须在尊重客观事实的基础上找到他变的内在根据,也就是说,要有他的思想、性格、品质、情操的连续性。丑陋的蛹变成美丽的蝴蝶,被母鸡嘲笑的丑小鸭变成冲天而飞的白天鹅,都有变的内在根据。
要把握杨度的变,既不能用现成套子去套,也不能用别的转变人物进行比附。杨度只能是杨度,不能溢美,也不应讳“恶”,只能让杨度自己说明自己。
我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写杨度的。
但是,写的毕竟是小说,不免有虚构,有剪裁,有夸张,这样,也就招来各种非议。
小说在《解放日报》上连载后,先是杨度的家属到报社抗议,认为小说丑化了杨度;后来又有读者认为不是丑化,而是美化了他。
究竟有没有丑化或者美化呢?
这个问题,在我决定写杨度时一直犯嘀咕:要是把他的品格基调写得太高,就没法解释,他怎么会干出鼓吹洪宪帝制那种丑事来?要是把他写得太低,又没法解释,他怎么会成为一个出生入死的地下共产党员?
怎样塑造他的形象,才能既不离谱,又使人信服呢?
我也曾想:艺术形象是一种创造,不是写历史,把曹操写成大白脸,把诸葛亮写成妖道,读者也没有否定《三国演义》的价值呀。
不过,我不敢高攀罗贯中那样的大师,为了慎重更慎重些,还是老老实实采用一种笨办法,就是尽量从史料中找根据。只要有根有据,就可以避免丑化或美化之嫌。
我发现,杨度是书生型的人物。这一下救了我,这把他整个人也照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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