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添兵减灶提督示弱,破釜沉舟宁王逞兵
(一)
自从聚集起三万兵马之后,王守仁的一颗心反而沉了下来,并不急着招集各县兵马,反而故意露出破绽来,一心只等着宁王出南昌直奔安庆,就从叛军背后发起突袭。
守仁那道“各府县兵马原地待命,无令不得轻动”的令牌发下去后的第五天,留守赣州的雷济赶到吉安府,一见守仁开口就问:“都堂是否下令南赣各军马驻扎不动,各县乡兵不得入赣州集中,以旗牌为令方可调动?”
这确实是守仁刚下的令,想不到雷济忽然跑到吉安来了,难道他没有依令而行?守仁忙说:“令是本院下的,雷先生是否依计而行了?”
“学生倒是依令而行了,可实在想不通都堂为什么不集中兵马?害怕是传令官弄错了,或者有什么内情,所以带了几百兵专程到吉安来面见都堂。”
“赣州方面谁在主事?”
“赣州知府邢珣统辖各县乡兵,赣州卫都指挥使余恩督率所有官军,冀元亨督办钱粮事务。”
原来雷济倒是因为细心,专门跑到吉安来了。邢珣、余恩都是守仁的老部下,冀元亨这个人老实稳重,很靠得住,守仁微微一笑:“你来了也好,就呆在吉安吧。本院令乡兵暂不到赣州聚集,是个‘添兵减灶’的主意,现在宁王困守南昌半月之久,锐气已挫,本院在周边几府县召集的乡兵、官军已有三万之众,足可与他对垒,所以本院用这个‘添兵减灶’的计,想让宁王大意,率军直出南昌去攻安庆,他的大军一走,我这里就可以招集兵马攻克南昌。”
来之前雷济一直以为自己接的军令有误,现在知道守仁确是这样安排的,倒也放了心。可听守仁这一番话颇有点“纸上谈兵”的味道,又不得不多问几句:“都堂,如果宁王真的一鼓而克安庆,那他岂不是沿江而下直奔南京去了吗?”
“从宁王起兵至今已有半月,安庆守军也准备了半个月了,镇守安庆的都督佥事杨锐是一员名将,善打硬仗,我估计他们至少也能死守城池半个月吧?”
“要是守不住呢?”
“如果安庆方面硬是守不住,宁王当然就直奔南京了,在这上头本院也无回天之力。现在关键是两条:一是安庆守军必须坚守半个月;二是我军必须在宁王离开南昌半个月之内攻克南昌城,逼宁王从安庆回援。只要拿下南昌,宁王必然回援,那时候我军以逸待劳,就在南昌城外和叛军决战,当有七成胜算。”
王守仁说这些话,其实言不由衷。
雷济是个有才干的人,见事明白,再加上性子又直,听守仁说的全是遮掩的话,有些忍不住了:“都堂,学生可不这么看!且不说咱们能否如期攻下南昌,就算真的攻克了,和宁王大军中间还隔着九江这座府城。如果宁王一方面整固九江防卫,以待我军,同时下定决心弃南昌于不顾,拼命攻打安庆,只怕他还是能够得手。拿下了安庆,宁王进可直扑南京;守,可阻击我军于长江口,凭咱们手中这区区三万兵马,又多是各府县招集的乡兵,杀到南昌还可以,难道还能连克九江、安庆,一路追杀到南京去吗?咱们连这份粮草都备不齐!要是这样,咱们攻下南昌也没有用了。”
雷济说的真是要命的话!
宁王势力太大,准备得太久,而朝廷对宁王又太疏忽,江西官军打仗的本事也太稀松,真要像雷济所说,宁王一出南昌就不顾一切只管扑向安庆、南京,守仁在南昌打得再好,怕也没用。眼下招集的乡兵多是守仁在南赣招抚回来的“新民”,说白了,就是刚被守仁安抚下来的山贼,这帮人倒有一股子蛮勇,可单凭一股士气,速战速胜尚可,长途奔袭?只怕难以胜任,若旷日持久,三万人马连粮饷都无处筹措……
沉默半晌,王守仁低声说:“雷先生,这些本院都想到了,可在这上头我等无能为力。现在只能想着趁宁王出兵后防空虚的机会,一鼓而定南昌,再盼宁王回南昌与我等决战,此战还需大获全胜不可,一条做不到,我们就满盘皆输了。眼下时局,半是天意凑合,半是勉强为之吧。你刚才这些话切切不可对外人提及!明白吗?”
雷济的脾气太急,守仁跟他打马虎眼,他忍不住,可现在守仁把实底交给了他,雷济也立刻明白,自己这话实在不能乱说:“还是都堂想得对路,眼下半是天意凑合,半是勉强为之。我等只是尽力罢了。”
正说到这儿,伍文定手里拿着一张纸走了进来:“都堂,防守墨潭的官兵捉到一个人,是原任南安知府季敩,从他身上搜出一张宁王造反起兵的檄文,现在已经把季敩押到府上,都堂要审吗?”说着把手里的文告递过来,守仁大概看了,果然是宁王的檄文,也没细看,顺手撕了扔在地上,倒是问伍文定:“抓住的真是南安知府季敩?”
“没错,当年在南赣一起剿匪,下官见过他。听说此人已升任广西参知政事,不知怎么又投了宁王,还胆大包天孤身跑到吉安来劝都堂,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南安知府季敩是守仁到南赣之后的老部下,坚韧强干,在南赣剿匪之时立过大功,是王守仁亲自上疏表奏,朝廷把季敩升了广西参政,守仁也想不到此人竟然投了宁王,略想了想:“把他带来,让我问问。”
不大功夫,几个军士把季敩押了进来。守仁沉着脸上下打量他,见季敩一身老百姓的打扮,脸色灰暗,弓腰曲背,人也瘦了一圈,在守仁面前跪下。守仁冷冷地说:“想不到南安知府也从了贼,你有什么话要对本院说的,现在就说,说完我就砍了你。”
呆了半天,季敩低声说:“都堂,小人从贼也是情势所迫,逼不得已。”
守仁早料到季敩会说这种话,冷笑一声:“从贼的个个都是情势所迫,人人都是逼不得已。可惜你不是南赣的‘新民’,本院赦你不得。”
季敩悄悄看了王守仁一眼::“一年前小人也曾追随都堂大人在南赣剿匪,那时候小人也算是尽心尽力,因为那是在替百姓做事,是咱们这些戴乌纱穿红袍之人的责任所系。可这次到南昌给宁王贺寿,正遇上宁王起事,把我围在府里,当时听见他们喊了一声‘追随王爷的站出来’,我也不知怎么就站出来了。”
王守仁冷冷地说:“你分明是怕死。”
“也许吧,小人也说不清。小人以前做县令,做知府,亲眼见过百姓之饥,民情之苦,如今天下到了什么程度?都堂心里也知道。大明朝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百姓们要活命,官员也要有个人样儿,可当今皇上把天下百姓的肉都吃光了,把朝廷官员的骨头都打折了!实在是叫人忍无可忍呀。”
季敩这样的话,王守仁不是第一次听见了,唐寅,刘养正,都这样劝过他,守仁自己又何尝没有感觉到?可他心里有自己的想法,而且真的已经拿定了主意。季敩的话让他痛苦伤感,可改变不了他心里的主意。冷冷地说:“你敢拿这样的话来劝本院,不知一个‘死’字怎么写吗?”
季敩苦笑了一下:“不瞒都堂,小人今天实在是冒死而来,而且也只带了这么一个檄文来,嘴里半句话也不敢劝都堂。”
季敩进来之后已经说了半天话,把自己劝了半天,现在忽然又说“半句也不敢劝”的话,王守仁冷笑一声:“不敢劝本院?那你来干什么!”
季敩抬起头来看了守仁一眼,又低下头去:“不瞒都堂,小人心里苦,太苦了!我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什么是忠什么是孝我都懂,可事到临头乱了方寸了,没有准主意了,不知以后自己该怎么办,该跟着谁了。这些日子小人心如油煎,日夜不眠,弄不清自己是对是错,是该死还是该活,真是活得比死还苦!可又不知道去问谁?正好宁王让小人来劝都堂,我知道都堂是个大宗师,就把这条命交给都堂吧,如果都堂愿意率军投奔宁王,那就是小人把大主意拿对了,投宁王投对了;如果都堂把小人杀了,那就是我想错了,不该投靠宁王,若是如此,那我也真该死了。小人话说完了,这就把一颗心都交上来,任由大人判我的生死,都堂要怎样都可以。”说完这话,整个人都跪爬在守仁脚下,五体投地,等着守仁发落。
这时候,倒是王守仁愣住了。
真想不到忽然来了这么个没了主心骨的糊涂人,居然跪在自己面前,把一条命交给了自己,硬是逼着自己给他拿个主意。一时间王守仁只觉得胸口涨闷,头颅之中好像火烧一样,身上不由得出了一身热汗,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季敩却是连头也不抬,只在地上趴着不动,等着王守仁指点他的出路,一言定他的生死。
终于,王守仁慢慢地说:“你这做法毕竟是错了。天下百姓原本就困苦不堪,如果宁王谋反,夺了江南半壁,从此兵连祸结,要打多少年的仗,要死多少人?我们做官的,不能看着百姓受苦。再说,陛下是君父,虽然有错,我们只可以劝,不能造反呐!”见季敩还趴在自己脚下不动,守仁又把声音压低了些,“天子之心如同日月,虽偶有阴云蔽空之时,终究会有云开雾散之日,经此一场大乱,陛下定然幡然醒悟,从此奋心自省,励精图治,我等身为臣子,当信赖君父,尊崇君父,什么时候也不能把这个忠心忘了,不能把这个信心灰了。你说是不是?”
好半天,季敩抬起头来,满脸泪水,带着哭腔问道:“这么说是小人错了?”
“当然是你错了!”
王守仁这一句话,顿时把季敩的一颗心击成了粉碎,闭着眼睛稳了稳神,低声说:“都堂杀了我吧。”
王守仁看着季敩沉声道:“你已从贼,犯了不赦之罪,死的并不冤枉。”
“小人知道,丝毫不冤,只求速死。”
望着眼前这个趴在地下一心请死的糊涂人,不知为什么,王守仁觉得自己下不了狠心杀他。“本院可以放你回去。”
季敩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
王守仁缓缓点头:“我不杀你,眼下杀你也无益,你回去告诉宁王,本院已经铁了心要破此贼,吉安府已有精兵五万,朝廷几十万大军不日就到,到时必叫宁王灰飞烟灭!。”说了一番话,略沉了沉,又看着季敩说,“你是从贼的人,论罪当诛,妻子为奴,你知道吗?今日本院让你回去斥责宁王,他日若再落到本院手里,定叫你人头落地!”
守仁话里的意思季敩也听出来了,这是叫他回复宁王之后就脱离叛军,隐入江湖的意思。如今季敩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王守仁能这样对他,真是大恩大德了。忙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守仁叩了三个头,退出去了。
(二)
和季敩说了这么些话,守仁觉得筋疲力尽,可眼下要做的事太多,千头万绪的,只能强打精神又伏在案上写起奏章来。正忙得昏天黑地,外面有人轻轻扣门,接着杏儿手里捧着一盘水果进来,笑着说:“先生歇歇吧,别老是动脑子了。”
有杏儿在面前说说话,守仁就有天大的心思也能放下一小半。当下把笔搁在一边,微微叹了口气:“眼前这一仗,打败了就算,若打胜了,我也该致仕了。”
见守仁这副灰溜溜的样子,杏儿不知他又碰上什么愁事了,就先顺着他的话说:“致仕也好,先生并没有做官的心,就此不做了,喜欢讲学,就一心讲学。”把守仁哄了几句,这才问,“打仗的事都安排得顺当吗?”
“眼前有三万兵马了,只等宁王出南昌,我们就衔尾攻打,宁王若是聪明人,我们制不住他,可他要是糊涂犹豫,很快就会被收拾掉。”
杏儿笑道:“我看宁王一定是个糊涂人,很快就会被先生收拾了。”
杏儿一句话把守仁也逗笑了:“你怎么知道宁王是糊涂人?”
宁王哪里糊涂?杏儿根本不知道,让守仁这一问立刻语塞,想了半天才说:“因为先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碰上了你,谁都显得糊涂了,所以宁王就算原本不糊涂,现在也成糊涂人了。”说到这儿也知道全是胡搅,又笑着说,“我这可是大道理哦,先生不要驳我,驳也驳不倒的。”
听杏儿说得有趣,守仁也笑着问:“怎么驳不倒?”
杏儿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可心里的鬼点子倒不少,现在她早已想出一个鬼主意来了:“要是先生认同我的话,那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了;要是不认同,来驳我,驳得本丫头没话说了,那也只能更加证明先生的聪明罢了。”
杏儿这一句话把守仁逗得哈哈大笑。心情一好,才觉出自己刚才分明是有些灰了心。可现在这一笑,倒把心里那一层灰蒙蒙的阴霾冲散掉了,不觉又鼓起了勇气:“这次宁王谋反是震天动地的大事,究其缘故,都是陛下这几年纵放私欲,任性而为造成的恶果。眼下虽然还不能说酿成巨祸,可这一场刀兵之劫是躲不过了,死的都是百姓……自从正德二年上疏至今,我有十多年没上过劝谏的奏章了,这次想借着宁王谋反一事上一道奏章,把话说得硬一些,好好劝劝皇帝。”
听守仁说要上奏劝正德皇帝,杏儿心里暗暗吃惊。
天下人都知道正德皇帝是什么样的人,这个人根本就不听人劝!劝了他不听就罢了,要是急了眼,一口咬过来,倒让那好心劝谏的人脱皮掉肉!
像这样的皇帝劝他做什么?理他做什么?
“先生,现在军情这么忙乱,不如先想着打仗的事吧。”
杏儿话里的意思守仁听出来了。其实他也知道自己不该把这事和杏儿商量,就随口说:“也对,还是想打仗的事吧。”看着杏儿收拾了东西出去了,自己又在屋里闷坐了好久,到底还是回到桌前,提笔给正德皇帝写起奏章来了。
“正德十四年七月初一日,吉安府知府伍文定于墨潭地方劫获宁府檄榜一纸,臣为此具本并将伪檄封固亲赍,谨题请旨。一边檄召兵民,随机应变,竭力讨贼,一应事宜,陆续奏闻处置。臣闻多难兴邦,殷忧启圣,陛下在位一十四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致宗室谋动干戈,冀窃大宝,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言念及此,懔骨寒心。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天下向治;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伏望皇上痛自刻责,易辙改弦,罢出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定立国本励精求治,则太平尚有可图,君臣不胜幸甚!”
王守仁的这道奏章写得言词凛凛,很是厉害,可于他而言这些都是真心实意劝人的话。王守仁心里不畏惧正德皇帝,更不在乎自己这个官位,这顶乌纱,这些话,都是他心里早就想说的,今天遇上季敩这个事,他更是觉得自己非说不可。
可王守仁其实也知道,奏章里这些劝人的话都是些废话。这样的奏章送上去,正德皇帝根本就不会理睬他。
正德不回复,倒是给他王守仁面子呢;若要认真“回复”起来,那一准是把守仁拿下诏狱,打几十棍,贬到什么地方……最好是贬回贵州的龙场去。
真要给贬回龙场做驿丞去了,守仁就把全家老小都接去,从此隐姓埋名终老深山,打死也不出来当官了。
龙场驿,蜈蚣坡,寅宾堂,何陋轩,玩易窝,那一脉青山绿水,那个翠生生的小菜园子,苗家人香甜的水酒,跳月场上纵情的歌舞……
今年正好是离开龙场的第十个年头,老何该有四十三岁了吧?成亲十年了,他和玉蕈也不知生了几个孩子了?季户头人的身子还好吧?听说大土司安贵荣已经病逝了,现在是安国亨当土司了吧?有老何夫妇照管着,驿站的房子不会再倒了,自己当年住的两座木楼一定也还好端端的,全家都搬进去也住得下。要真回了龙场,尔古肯定最高兴……
王守仁搁下笔,把劝皇帝的奏章也推到一旁,脱了鞋子躺在床上,放松精神,闭上双眼,做起白日梦来了。
(三)
一晃眼已经六月三十日了,宁王朱宸濠起兵十六天了,他的精锐大军仍然驻扎在南昌城外,这些日子里朱宸濠集中所有人力物力拼命整固南昌城防,准备迎击四面八方合围上来的京军、边军、湖广、两广以及南赣军马,不管谁来劝他,朱宸濠一概置之不理,只管一门心思整治城池,做死守的打算。
可这些日子里,在南昌周边各县四处粘贴的各种征粮征兵告示渐渐少了,散布在南昌城里的各种揭帖、免死牌也越来越少,南昌城里一天比一天安静,朱宸濠派到各地的哨探渐渐陆续回来,报上来的消息都是完全一样的:不论湖广、南赣、广东、广西、浙江以及京畿方面,都未见一兵一卒。
没有一兵一卒来攻南昌,只是朱宸濠一个人在这里瞎忙活罢了。
到此时朱宸濠才隐约觉得情况不对,这才又想起自己的两个谋士来,赶紧把李士实、刘养正请进王府议事。可到这时候,李士实、刘养正这两位精明过人的谋士,也都已经无话可说了。
情况变了。
半个月时间里,安庆方面的官军早得到了宁王起兵的消息,而且有足够的时间集中兵力,囤积粮草,做了一切应急的准备。半个月里,南赣巡抚王守仁也已经调集了本部军马,沿着吉安、临江摆开阵势,从侧后威胁着南昌城。对朱宸濠来说,他失去了这至关重要的半个月时间,也失去了战场上的主动权。
十几年的预谋安排,苦心准备,不但练出了骁勇的精兵,筹集了如山的粮秣,打造出了庞大齐整的战船,制成了最精锐的火器,而且费了无数心血,在朝廷里、地方上打通了无数关节,结纳了数不清的党羽,本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却想不到最后真正实施起来,竟然搞成了这样!
可不管怎么说,李士实、刘养正这些人毕竟是追随宁王起兵了,起兵那一刻,他们也就抛下了各自的身家性命,现在他们必须要替宁王安排,替宁王打算,把宁王的事业看得比自己的生死荣辱更重。
这些天李士实和刘养正日夜聚在一起谋划,在一片混乱之中仍然硬给朱宸濠算计出一条制胜之策来,只是这条计策十分弄险,非到万不得已,李、刘二位也不会用它。可眼下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再不使出这破釜沉舟的计策来,真的不行了。
两位谋士把败中求胜的“破釜沉舟”之计商量妥了,朱宸濠这里也终于把脑筋转过来了,又想起他的两个谋士,派人把李士实、刘养正请到府里商量计策。
就这十几天时间,刘养正倒好像老了十几岁,人也没了精神,说话时连底气都不足了:“王爷,我已派出坐探在各处探听消息,坐镇武昌的湖广巡按御史陈金也是刚得到王爷起兵的消息,可因为没得朝廷明令,所以至今尚未招集一兵一卒。两广巡抚杨旦倒是在调集兵马,可也不过数万之众,急切间又难凑齐,王守仁那里更是虚张声势,吉安府才招集了三千多人,临江府也只有三千乡兵,赣州方面则全无动静。依我算来,王守仁所能凑集的人马最多不过三万,而眼下才五六千人,根本不足为患。”
这些消息朱宸濠也已经知道了,赶紧追问:“刘先生,这消息确实吗?”
半晌,刘养正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起兵都十六天了,探回来的消息要再不可靠,就真是咄咄怪事了,王爷自己去想吧。”
朱宸濠也听出刘养正话里全是埋怨他的意思。可到这时朱宸濠也隐隐感觉到,自己确实是犯了错了,不理会刘养正话里的语气,急着问:“朝廷方面的动向呢?”
“朝廷方面?”刘养正斜眼看了朱宸濠一眼,“这些日子钱宁已经倒了,可吏部尚书陆完是咱们的人,王府派在京师的坐探刚回来,从陆完嘴里打听回来的消息:朝廷尚不知道王爷起兵。我估计就算到今天,朝廷仍然不知道王爷起兵的事。”
一句话说得朱宸濠整个人都惊跳起来:“什么!”
“朝廷至今还不知道王爷起兵的事。”刘养正又把这句没用的话对朱宸濠重复了一遍,“江西一省官员大都被王爷制住了,外省大员得到消息需要时间,还要核实消息才能上奏,一来一去也要十多天。眼下大概只有南赣巡抚王守仁会最先给皇帝上奏,可我算了一下,王守仁十四号在丰城得到消息,用了三天才回到临江,又要两天才能赶到吉安,那时候他才能上奏,那就是二十号左右了,奏章快马送到京师也要十天,就是说,最快要到今天,王守仁的奏章才刚到京师。”
“你的意思是说……”
“咱们中了王守仁的疑兵之计了。”刘养正忍不住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他心里也知道,现在叹气也没用了。
可话说回来,不叹气,又能干什么?
宁王大军面对的下一个要害之处是安庆,那里本来和九江、南康一样要兵没兵要将没将,防守空虚,士气低糜,宁王的军马背乘虚而入,夹江而进,完全可以一鼓作气拿下安庆府城。可现在离宁王起事已经过了十四天!安庆知府张文锦和镇守安庆的都督佥事杨锐都已经稳住了阵脚,附近兵马都集中起来了,安庆城防也加固了,此时宁王再攻安庆,这个仗已经变得很不好打了。
可李士实和刘养正心里都清楚,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报怨下去了,尤其是,他们不能报怨宁王。
刘养正这个人年纪轻,脾气暴,可李士实倒是个有城府的人,把心里的怨气压了压,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王爷,刚接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南京镇守太监刘琅给王爷来信,说他已经联络了南京城里的都指挥廖鹏、齐佐、王准,都督同知王献,集结了一千多名亲信,备好刀枪火器,只等王爷兵马一到南京城下,立刻打开城门迎王爷入城!浙江镇守太监毕真也来信保证:只要有他在,浙江方面不会派一兵一卒来救南京,只要南京一破,毕真就派人迎王爷大军进入浙江;河南布政使林正茂也给王爷来信说:只要王爷定了南京,林正茂立刻夺下开封府,接掌河南一省军政大权,起兵响应!一旦掌控了河南一省,就是打开了通向京师的大门,王爷的大军从南京北上直插京畿,大事指日可定了!”
听李士实这么一说,朱宸濠脸色好看多了,刘养正也总算又打起了几分精神。李士实知道眼下要安慰的不是宁王,倒是刘养正,笑着把话头递给了过来:“眼下万事俱备,王爷该发兵了!刘先生,你有何良策?”
到这时候朱宸濠也听出李士实话里的意思来了。想起前些日子无故怀疑刘养正,真是很不应该,赶紧借着李实的话头,陪着笑脸对刘养正说:“刘先生是个帅才,你看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见朱宸濠对自己这么客气,刘养正也不好意思再闹脾气了。何况大事当前,也没功夫总发牢骚:“王爷,如今咱们控制了九江、南康二府,已经打开了攻打安庆的通道,但对吉安的王守仁还是不得不防。我觉得王爷可以派亲信部将李世英率几千兵马去瑞州,在华林山一带布防,命部将王春率军到丰城、奉新、东乡三县设防;请王妃的弟弟娄伯到进贤、广信接掌当地兵马就地布防,如此一来,西起瑞州东至广信,就各有兵马防守,足可以抵挡南赣兵马了。”
听了刘养正这番话,朱宸濠喜形于色,连连点头,一旁的李士实却捻着胡须闭着眼睛半天不作声。刘养正也停了下来,悄悄看着李士实的脸色。
半晌,李士实双眼微开,轻轻点头。刘养正见李士实首肯了,这才又说下去:“现在重要的不是南昌,而是南京!所以王爷一定要集中所有力量向南京猛扑。九江是王爷大军进发的立脚点,章江口的吴城水陆交通方便,可以做大军粮草屯扎之地。一切就绪之后,命凌十一所部水军一万人为先锋,王爷自率精兵继进,会攻安庆,一定要在十日内攻克安庆!只要安庆一破,王爷就亲领水军沿江而下直扑南京,南京方面有刘琅、廖鹏等人为内应,当可一鼓而破!如此,大事可成。”
刘养正一番话说得朱宸濠连连点头。正在仔细考虑,都指挥使葛江走了进来:“王爷,派去招抚王守仁的那个季敩回来了。”
“叫他进来。”
片刻功夫季敩走了进来。朱宸濠立刻问他:“王守仁怎么说?”
回来的路上季敩已经想了好久,现在他打算按照守仁教他的话说给宁王听:“王爷,王守仁十分顽固,下官劝不动他。听王守仁说朝廷几十万大军很快就到,他手里也有精兵五万,不日就要进攻南昌。”
这时候朱宸濠已经摸到了王守仁的底,再听说吉安府有“五万精兵”,他是绝不肯再信的了,眯起眼睛问季敩:“王守仁说吉安府有五万精兵?你看到这些兵马了?”
季敩略一犹豫,终于还是说:“看到了。”
朱宸濠和两个谋士对望一眼,不动声色,只是对季敩说:“有劳你了,先去歇息吧。”看着季敩走了,才冷笑道:“这个王守仁又在弄鬼!小小吉安府哪里招得出五万兵来?看来这个季敩也靠不住。”
刘养正笑道:“这个人身家性命都在咱们手里,我料他不敢跟咱们撒谎。王守仁不受王爷的招抚,却没杀季敩,倒放他回来,我看一定是这个南赣巡抚又设下什么计谋,把季敩也给骗了。哼,现在王守仁的话说得越大,越说明他手里没有兵马……”
李士实接过刘养正的话来:“王爷,王守仁手里无兵也罢,有兵也罢,其实跟咱们没什么关系。现在要紧的是立刻到南京去,南京城里的镇守太监、都督佥事都是王爷的人,只要大军一到,南京城门立刻打开,咱们的大事就成了一半了。”
眼看南京城里已伏下内应,破城实在易如反掌,再加上王守仁先前那个“各路兵马即将赶到”的谎言已被戳穿,现在又吹嘘说吉安府有五万精兵,倒更显得色厉内荏。到这时候朱宸濠再也不犹豫了:“传令:明天一早,凌十一、闵廿四统水军一万立刻开拔,直扑安庆!本王亲率精兵三万随后而行。南昌方面,由李世英守瑞州、华林山;王春守丰城、奉新、东乡;娄伯提兵守进贤、广信;宜春王朱栱樤率精兵一万守卫南昌。”又问刘养正,“刘先生,你看派哪些部将协守南昌较为妥当?”
见宁王到底下了攻打安庆的决心,刘养正的怨气也就消了,笑着说:“这个主意由李老先生拿吧。”
李士实点点头:“我看就让布政使胡濂、参政刘斐、指挥副使唐锦、指挥佥事胡凤、都指挥王圯留下守城吧。”
朱宸濠一愣:“老先生,这几个都是最近才投诚过来的人,不是咱们的心腹,怕不可靠吧?”
李士实看了刘养正一眼,见刘养正是一脸笑意,就对宁王笑道:“这些人都已追随王爷,就必是可靠之人了,何况有宜春王在,他是王爷的亲侄子,有他坐镇,不会有失。”见朱宸濠神色间还是有些犹豫,又说,“这样吧,把吴十三留下,让他亲率三千精兵驻在南昌城外的新旧坟场,策应南昌城防。”
虽然知道李士实老谋深算,可听他这一番安排,朱宸濠心里总是不安,刚要再问,刘养正在一旁说道:“王爷,咱们要防的不过就是一个王守仁罢了,他手里才几千兵马,能怎么样?咱们在南昌城外各处都有兵马驻守,城里又有一万精兵,再布下吴十三这路奇兵,应该没事。”
到这时候,朱宸濠不信他这两个谋士,让他去信谁呢?又想了想,到底点了点头:“就依先生吧。”
(四)
见朱宸濠答应了,李士实和刘养正这才一起退了出来。
一出王府,刘养正刚才的一脸得意神情顿时又消散干净了,忍不住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李士实在旁笑道:“子吉,叹什么气呢?你从小就是个神童,在咱们江西一省,论聪明论学问都是顶尖的人物,难道还看不透?人生一世,只做一件大事就够了,成王败寇,王也成灰寇也成灰,不值得挂怀。”
刘养正摇了摇头:“老先生,生死二字刘某倒不看重,只是我觉得咱们不该这么骗王爷。瑞州,丰城,奉新,东乡,进贤,广信,这几处其实根本没有兵马,如果王守仁果然起兵,势必直插南昌城下。南昌守军一万听着倒不算少,可要守这么大一座城池,也分不过来呀。何况城里没有一员猛将,真要被王守仁打个冷不防,就不好办了。”
听刘养正说出这话来,李士实有点不高兴了,冷冷地说:“子吉怎么糊涂了?你自己也说过,为了攻取南京,这座南昌城可以弃之不顾!如果不是在城里耽误了半个月,咱们早取了安庆,杀进南京了,南昌城也不会有什么闪失。可现在局势越来越不利,若不能一鼓而下安庆,后果不堪设想!这个时候就是俗话说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了攻下南京,就必须把南昌城弃于不顾,把一切精兵猛将都集中到安庆方面。等咱们破了安庆,杀进南京,半壁江山就定了。再说,一旦咱们破了安庆,王守仁就真有五万精兵,就真的攻下南昌,又如何?他还能跃过九江、安庆,沿江而下来追赶咱们吗?”
刘养正摆摆手:“老先生说得我都明白!可我怕万一真的丢了南昌,王爷这里发起急来,不顾一切非要回援,那就糟了!”
“咱们自然要劝王爷,不能回援。再说王守仁从吉安发兵,到南昌城下会齐,这就需要半个月,再攻克南昌,至少又要十天,这两下里加起来,差不多有一个月时间了,那时候安庆早攻下来了,大军已沿江而下到了南京,王爷早就想不起南昌来了。”
“可万一那时候安庆尚未攻克,而王爷又死活不听劝,硬要回援南昌,怎么办?”
刘养正这一句话,结结实实地戳在了李士实的心口窝上,只觉得胸中一阵刺痛,脸色也变得灰白了,忙伸手抚住胸口,刘养正也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扶住李士实。半晌,李士实总算缓过劲来,沉声说:“无论如何不能回援!否则真就什么都完了!子吉,若真有此事,咱们要劝,啊,咱们要劝!”
“我也是担这个心呢。”刘养正看了李士实一眼,知道自己不能再拿话刺激这个老爷子了,咬咬牙,硬摆出一副笑脸儿来,“哪会有这么邪的事?王守仁又不是神仙,怎么就会攻下南昌城来?咱们想得太多啦。”
李士实也只是急了这么一下子,脸上随即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尽人事,听天命,成也好败也罢,尽力即可。”冲刘养正笑道,“子吉,到我家坐坐,咱们喝一杯吧。今天不谈这些事了,咱们专讲诗词文章,你看好不好?”
刘养正也笑了:“好,刘某就专门跟老先生讲一下午的文章诗赋。”扶着李士实上了马车,自己也在李士实对面坐下,扬起脸来朗声诵道:“呜呼!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李士实笑了一声,接口诵道:“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在车中一拊掌,赞了一声,“好文章!能赋此奇文者,太半临仙界矣!”
刘养正也笑道:“有诗有友,有文有酒,生而何欢,死而何苦?正是‘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一番话说得李士实哈哈大笑:“庄周说得好:‘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一片笑声中,马车离了宁王府第,沿着清冷的街道缓缓而去。
第二回:用险计谋士绝后路,识奸谋守仁袭空城
(一)
在李士实、刘养正的催促下,南昌的宁王终于动起来了。而他的兵马一动,消息立刻通过临江府的坐探直传到吉安。
这时候王守仁已经在吉安府站稳了脚跟,只等着宁王出兵安庆,自己就率军拊其背而击之。
这一等又等了七八天,七月初四这天一大早,伍文定飞步走了进来:“都堂,临江知府戴德孺来报:七月初一,南昌叛军出九江,顺江而下扑向安庆。初二,宁王自率精兵出南昌,也已杀奔安庆方面去了。”
半个月前守仁最怕宁王出兵去攻打安庆,可现在听说宁王进兵安庆,守仁却乐得跳了起来:“好,宁王终于动起来了!既然他亲率大军出征,留在南昌的兵马一定不多,此时正是攻克南昌的好机会!伍知府,你马上招集快马传本院将令,命赣州、瑞州、抚州所有各路兵马到临江府樟树镇会齐,最迟务必于七月十五之前赶到,延误军令者斩!”
随着王守仁一声令下,早已在各府县待命的军马立时调动起来,三万大军从各个方向一齐赶往樟树镇。
七月十五日,王守仁和雷济、伍文定率吉安府兵马赶到樟树镇,这时临江知府戴德孺、赣州知府邢珣、赣州卫都指挥使余恩、袁州知府徐琏、瑞州通判胡尧元、童琦,南安推官徐文英、新淦知县李美、泰和知县李楫、宁都知县王天与、万安知县黄冕也各率兵马赶到,一共三万兵马汇集樟树镇,准备向南昌方面用兵。
王守仁一到樟树镇,立刻叫雷济先把临江知府戴德孺找来,问他:“眼下安庆方面情况如何?”
“宁王派凌十一为先锋,率一万水贼攻打安庆。凌十一手下这帮贼众是鄱阳湖里有名的强盗,最善水战,凶猛异常,不逊于官军。都督佥事杨锐、安庆知府张文锦没敢与水贼在江上交战,而是全军退回安庆,死守城池。按时间算起来,朱宸濠发兵比凌十一晚了一天,但他的战船巨大,辎重又多,比凌十一走得慢些,估计大军应该就在最近一两天赶到安庆,后面这三四天当是安庆守军最艰难的时候。”
确实,朱宸濠亲率大军赶到安庆,必将有一场恶战,能不能守得住城池,谁也不敢保证。守仁又问戴德孺:“南昌方面叛军布防情况如何?”
“叛军在瑞州的华林山一带布置了几千精兵,丰城,奉新,东乡等地都有兵马,城防也加固了,看来是想在南昌外围阻击我军。可奇怪的是,自从朱宸濠率军离开南昌之后,华林山、丰城、奉新几处叛军都悄悄地调走了,据最新哨探,华林山已经无兵,丰城、奉新、东乡似乎也没有什么兵马了。可下官觉得这几处都是南昌的门户,怎么可能无兵防守呢?难道是朱宸濠把人马隐蔽在城外的山里了?”
“这些县城外有什么险固要紧的山寨隘口吗?”
“……也没有。”
听戴德孺这么一说,王守仁皱起眉头思谋起来。戴德孺想了想又说:“都堂,下官最近还得了一个消息,想起来觉得很怪,说给都堂听听:进贤县令李源清来报,说宁王妃的弟弟娄伯带了几十个人到进贤一带,说要‘接管城中兵马’,李源清听说是叛军,立刻带兵出城,竟把这个娄伯给杀了!后来在尸体上抄出一个文书,却是宁王下给进贤县的,说什么‘进贤、广信兵马尽归娄伯调遣’,可这进贤县并未从贼呀?”
“进贤,这是在南昌的门口了……”守仁沉吟半晌,又问,“广信有多少叛军?”
“广信府城原本有几千叛军,可这几天也和瑞州这边一样,叛军都悄悄撤出城去了。现在广信已是一座空城。”
“进贤县离南昌很近,难道叛军一直没有攻克?”
“叛军并未来攻。”
王守仁走到地图前,看着图上的标识。从瑞州经奉新、丰城、东乡、进贤到广信,这是一条弧形的防线,正好面对南赣一带展开,可要按戴德孺说的,叛军先后把瑞州、丰城、奉新、东乡、广信各处兵马抽调一空,进贤就在南昌跟前,叛军却没有把它攻下来,而这个娄伯居然跑到未曾攻克的县城去“接收兵马”,就是说他居然不知道进贤未被叛军攻克?这可真是咄咄怪事……
忽然间,守仁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可这个想法却极为糟糕,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戴德孺已经看出守仁脸色不对,忙问:“都堂,有什么问题吗?”
在戴德孺面前,守仁不能把自己心里的疑虑说出来,只好笑着说:“看来叛军是收缩回南昌城里去了。本院还顾虑着要在丰城、奉新等地打上几仗,才能逼近南昌,现在倒省了事。传令:各军连夜离开樟树镇,进兵丰城,准备攻打南昌!”
戴德孺赶紧出去传令,雷济却凑了过来,满脸疑虑,欲言又止。守仁笑道:“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吧。”
雷济又想了想:“都堂,学生以为叛军并不是在向南昌城内收缩兵力,他们似乎是把能调用的精兵都抽走了。可学生不明白的是:难道宁王这是在……”
“宁王这是要放弃南昌,集中一切力量去攻打安庆,这是个‘破釜沉舟’的计策!宁王可用于攻安庆的兵力原本只有三万,可现在这么一变,他的兵力就变成了五万、六万,若真让叛军得逞,南京就不保了。”
“可宁王是个犹疑不定的人,前面他在南昌拖了半个多月,现在怎么忽然下了这么大的决心?”
沉吟半晌,王守仁缓缓地说:“本院也在想这件事,以宁王的性格本事,未必下得了这么大的决心。那个娄伯是宁王妃的弟弟,居然不知道进贤县城未被攻克,自己傻乎乎地去送死,难道说有什么人在瞒着宁王用这‘破釜沉舟’的毒计?”
“可宁王是叛军的谋主,谁敢瞒他呢?”
这个问题守仁没法回答,雷济自己也答不上来,看了守仁一眼:“都堂,学生倒有个主意:眼下最要紧的是保证安庆不被叛军攻克。既然宁王已把南昌弃之不顾,咱们干脆也把南昌城扔下不管,集中手里三万兵马沿江而下直扑叛军后路,逼着宁王在长江上与咱们决战,到时候安庆兵马也可以出来策应,两路夹攻,也许可以在安庆城下一举击破宁王叛军,一战成功。”
雷济所说的是个大策略,王守仁不能不仔细想想。当下在太师椅上坐了,双手合了个太极诀,双眼微闭,凝神静气细细地思考起来。雷济一声也不敢出,只在旁边站着。
好半晌,王守仁微微摇头:“不妥。宁王的兵马数倍于我,而且他为了谋反准备了十多年,手里的战船、器械都比我军精良,若我军沿江而下与宁王大军决战,在江上毫无优势可言。安庆守军兵力有限,守将杨锐是边将出身,不习水战,早先凌十一的战船夹江而下,安庆军马就不敢和凌十一的水贼在江上交战。眼下杨锐虽然勉强守住了城池,可要是我军开到安庆与宁王在长江上决战,杨锐那里却未必帮得上忙。反倒是南昌、九江的叛军很可能从背后来夹击我军!这个打法,咱们没有便宜占。”
“可现在局势已经摆明,宁王这是拿南昌做饵,耽误咱们的时间,让咱们在南昌城下拖个十天八天,好给他腾出手来打下安庆。咱们要是攻南昌,倒中了宁王的计,不攻南昌直取安庆,又处劣势……”
是啊,宁王定的这条计策好厉害!攻打南昌是中了计;绕过南昌去救安庆,也是中了人家的计!一时间雷济左右为难,无法可想,情急之下忍不住骂了一句,“这狗娘养的宁王,真是老奸巨滑,混帐透顶!”
王守仁经过的大事太多,早已养成了临危不乱的脾气。见雷济乱了方寸,急得骂街,守仁不由得笑了起来:“你也是,骂人有什么用?俗话说得好:‘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老奸巨滑倒不怕,宁王打的是个如意算盘,想让我军在南昌城下稳扎稳打,拖延时间。可惜咱们已经识破了他的计谋,就偏偏不稳扎稳打,不拖延时间。全军直扑府城,一鼓作气先把南昌攻下来!到那时候宁王进不能克安庆,退,又失了根本,一定会阵脚大乱。如果能逼得他回师来救南昌,我们就以逸待劳,在南昌城外破他;若宁王下了死心一定要攻安庆,那时我军挟攻克南昌的气势扬帆而进,到安庆去和他决战,也比现在的胜算大得多!所以说宁王弃南昌于不顾,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招术,他也是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罢了。”
守仁这几句话顿时把雷济的心稳了下来,仔细想想,果然像守仁说的,宁王将南昌弃之不顾,只是出于无奈而用的下策。想到这儿不由得摇头笑道:“都堂真是奇人,处处料敌机先,真不知都堂是怎么想出这些妙计的。”
“无非抱定一个主意,‘不管他怎样,只问我怎样’,我不跟着他转,他就得跟着我转。如今宁王弃南昌于不顾,就是露出了破绽!咱们不必理会别的,只管从这个破绽一股劲地打进去就是了。”
(二)
既然已经识破了宁王的计策,守仁也就不再犹豫,当夜就命各路军马一齐向丰城进发。果然,这一路顺顺利利,未遇到叛军的一兵一卒。十八日,守仁已率军进到丰城县境,离南昌只剩了咫尺之遥。守仁先命大军在丰城内外驻扎,自己进了县衙,即刻派出哨探往南昌方面打听消息。
当天,各路哨探纷纷回报:南昌城里叛军仅有一万多人,而且这些人显然还不知王守仁亲率大军已经赶到,南昌城七门大开,防守十分松懈。
到这时候王守仁已经可以肯定,宁王真的是把一座南昌城抛出来做饵了。
既然宁王把这么一大块肥肉摆在这里,守仁也就毫不客气,立刻传令:“各军在丰城休息一晚,明天天亮以后向南昌进发,后天四更以前,在南昌城外的市汊街聚齐听调。”众官各自领命而去。
守仁这里刚刚坐下歇息,雷济从外面进来:“都堂,刚才有人从外头隔着墙扔进一封信来,写着‘面呈王都堂’,不知是什么人扔进来的。”
守仁接过信打开,却见上面简单地写着两句话:“宜春王朱栱樤守南昌,兵仅万余,吴十三精兵三千伏新旧坟场以为策应。季”。
守仁略一凝思已经想到了:“这可能是季敩送来的消息,看样子这个人大概已经脱离宁王了。”
雷济忙问:“如果是他,为什么不到都堂军前效命?”
“他不敢来,这个人走错了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做官了。”守仁又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大军马上就要攻打南昌,城外这一路伏兵虽然人数不多,也不能掉以轻心。现在各路兵马已经分派妥当,不宜更动,这样,我亲自提一哨人马去攻破新旧坟场。”
听说守仁要亲自上阵,雷济可不放心,忙劝道:“南昌城外的叛军是一路精兵,都堂可不要轻敌呀。”
这时候守仁倒真有点意气用事了,可他毕竟是个稳妥的人,给雷济一劝,立刻想了起来。笑着说:“也是,本院是个文官,身子也弱,未必是个上阵冲杀的材料,你看这一仗由谁去打比较合适?”
雷济笑道:“要问学生的意思,那当然是我去最好,反正都堂有这么多将官可用,攻南昌时轮不到我,坐在一边吃闲饭,倒不如连夜去冲杀一阵。”
“好,就让你带两千精兵去攻打城外的叛军,另外派奉新县令刘守绪和你一起去。”守仁取过令牌交给雷济,“丰城离南昌还有一百多里,南昌方面大概还不知道我军已到丰城的消息,你们现在就出发,明天天黑以后杀到新旧坟场一带,吴十三那路叛军本是准备策应南昌守军的,绝想不到会被你们偷袭,必然一击而溃。后天一早大军就会到达南昌城外,要是这一仗打不好,我可饶不了你。”
这几年雷济跟王守仁处得最近,混得最熟,知道他的脾气是谋定而动,总在出其不意处着手,却又从不弄险。眼下守仁在南昌城外的各路安排已是九成胜算,他说的这几句其实是逗趣的话,也就哈哈一笑,拱拱手,出去布置兵马去了。
眼看雷济走了,守仁这里略一琢磨,又把临江知府戴德孺找来:“戴大人,你早先派进南昌城的那些精悍的坐探如今在哪里?”
“大半在我军中。”
守仁微微一笑:“好,趁着大军尚未出发,南昌方面也没发现我们的行动,你立刻把这些人都派到城里去,还照以前的样子到处粘贴揭帖告示,就说朝廷二十万大军已到吉安、临江,不日就要攻打南昌。”
戴德孺忙问:“都堂,我军此番是奇袭南昌,忽然去发揭帖,岂不是让叛军查知了我们的动向?”
“戴大人放心,这些揭帖我们日日在南昌城里投放,这伙贼都不信了。再说前些日子已经不再发揭帖了,现在忽然又发,他们就更加不信,所以不会泄露什么军机。”
“这么说来,这些揭帖不是用处不大吗?”
守仁微微一笑:“天下最有用的不是兵马,而是智谋。上次的揭帖把宁王拖了半个月,这次的揭帖可以助我军一日之内突破南昌城,总之是各有各用,你照办就是了。”
戴德孺呆呆地看着守仁:“都堂这话下官不明白……”
见这戴德孺真是个老实疙瘩,守仁觉得好笑,不得不细细地对他说道:“戴大人,你想事情何不多想几层?现在我们发揭帖,城里叛军必不肯信,只当是哄他们,可明天我军突然兵临城下,四面八方猛攻上来,这帮人立刻就会想起这些揭帖,那时他们就真以为我们是二十万大军了,定会阵脚大乱。所以现在发这些揭帖,既不会事先惊动叛军,到攻城时又能吓住他们,这是最有意思不过的事,咱们何不弄它一下呢?”
听守仁这么一说,戴德孺再低头一想,不由得也笑了:“都堂真是……怎么想到这些主意的?”
“你去把周濂溪的《太极图说》多读几遍,就知道了。”守仁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也明白,戴德孺这样的老实疙瘩脑子很僵,什么《太极图说》读也是白读。也就不在这事上和他多说了,“戴大人,除了揭帖之外,上次做的那个‘免死牌’这次也要多发。我估计城里大概只有一万叛军,你至少要发两万个免死牌,另外还要晓谕各军,凡持免死牌来降的,都要饶他们性命。”
守仁嘴里说着要饶叛军性命的话,戴德孺的耳朵却听不见这要紧的话,只在没用的地方琢磨:“都堂怎么知道南昌城里只有一万叛军?”
“本院是算出来的。”
守仁这里说的“算”,其实是计算之意,可戴德孺却误以为是“掐算”了,再一想刚才守仁跟他说“太极”的话,昏头昏脑地竟想到《易经》上去了,忙说:“难怪都堂神机妙算,计无不中,原来是会打卦的高人!真是一代大宗师,了不起了不起!”
听戴德孺把话说得这么不着边际,王守仁毫无办法,唯有摇头苦笑:“这都没有什么,戴大人快去准备吧。”
(三)
前面是戴德孺手下的坐探又带着揭帖告示和免死牌潜入了南昌府;后面是雷济和奉新县令刘守绪领着一支精兵直插南昌城外的新旧坟场。之后王守仁亲率三万军马分路并进,直扑南昌城。
七月二十日,四更时分,守仁已经赶到了南昌城南的市汊街,在这里建起帷幄,其余各路军马也都陆续赶到,一众知府、县令、指挥使以及通判、推官杂七杂八的文官掌吏都到营帐里集结,听侯调遣。守仁这里暂不发令,专等着雷济和刘守绪的消息。
不大功夫,雷济飞马赶了过来:“都堂,昨夜我军已经将埋伏在新旧坟场的叛军击破,斩杀数百人,余部大都逃进南昌城里去了。”
“只擒斩数百?”
雷济笑道:“埋伏在新旧坟场一带的叛军根本没有三千人,估计大半也被抽调到安庆方面去了,仅剩下一千多人,而且毫无准备,让我军一冲立刻大败。只是天黑,附近的情况又摸不清,到底未能全歼,大概有百十人逃进南昌城里去了。”
守仁低头想了想:“也好,这些人逃进南昌城里肯定惊慌失措,到处散布谣言说朝廷大军杀到了,正好跟前面发放的那些告示和免死牌相应合,只会更乱了城里叛军的阵脚。”转身对着帐中众官说道,“诸位,本院已经得了切实的消息,这南昌其实是空城一座,城里仅有一万老弱残兵,并无一员善战之将。昨夜本院已派细作潜入城中投放告示揭帖,使叛贼误以为我军有二十万众,乱了敌军阵脚,今晨又在城外击溃叛军的三千精兵,至此叛军锐气已夺,军心已乱。我军现有精兵三万,又是正义之师,堂堂之阵,挟风雷之势扫逆除暴,兵锋所指必如摧枯拉朽,今日攻城之战,志在必得!传令,帐下各军分为十二哨,即刻进至南昌城外,各哨齐起,并力攻打!
第一哨,统兵官吉安府知府伍文定,即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四百二十一人进攻广润门;得手后留兵防守本门,直入布政司屯兵,分兵把守王府内门。
第二哨,统兵官赣州府知府邢珣,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一百三十人进攻顺化门;得手后留兵防守本门,直入镇守府屯兵。
第三哨,统兵官袁州府知府徐琏,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五百三十人进攻惠民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按察司察院屯兵。
第四哨,统兵官临江府知府戴德孺,即统部下官军兵快,新、喻二县三千六百七十五人进攻永和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都察院提学分司屯兵。
第五哨,统兵官瑞州府通判胡尧元、童琦,即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人进攻章江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南昌前卫屯兵。
第六哨,统兵官泰和县知县李楫,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四百九十二人夹攻广润门;直入王府西门屯兵把守。
第七哨,统兵官新淦县知县李美,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二千人进攻德胜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王府东门屯兵把守。中军营统兵官赣州卫都指挥余恩,即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六百七十人进攻进贤门,直入都司屯兵。
第八哨,统兵官宁都知县王天与,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人夹攻德胜门;直入钟楼下屯兵。
第九哨,统兵官吉安府通判谈储,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五百七十六人夹攻德胜门;直入南昌左卫屯兵。
第十哨,统兵官万安县知县王冕,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二百五十七人夹攻进贤门;就把守本门,直入阳春书院屯兵。
第十一哨,统兵官吉安府推官王喡,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人夹攻顺化门;直入南昌、新建二县儒学屯兵。
第十二哨,统兵官抚州通判邹琥、知县傅南乔,即统部下官兵三千余人夹攻德胜门;就留兵防守本门,随于城外天宁寺屯兵。
以上各统军官员务必竭忠奋勇,擒剿叛逆,以靖国难;如有退缩观望,违犯节制,定以军法论处!军兵人等敢有临阵退缩者,于军前斩首示众!一鼓必赴城下;二鼓必登城上;三鼓不克诛伍长;四鼓不克,诛统兵之将!”
王守仁虽是文官出身,可他平日治军整肃,将令极严,尤其这几年在南赣剿匪,每料必中,每计必成,到吉安以后又屡屡对宁王用计,硬是把一个凶悍的藩王耍得团团转,所以在众官将心中王守仁的威望极高。如今大军还未攻城,已经先在城外击破叛军的伏兵,而守仁又对众将宣称南昌城里仅有一万老弱残兵,众人也都信他,当下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一起领命。
顿时,三万大军分成十二队,乘着清晨的薄雾从四面八方向南昌城下围攻过来。
这时候镇守南昌的宜春王朱栱樤已经彻底乱了阵脚,披盔戴甲率领兵士上了南昌城头,看着眼前一片淡淡的薄雾,心里惊惶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朱栱樤是宁王朱宸濠的侄子,被封在宜春,这些年一直追随朱宸濠身边,倒也算是个亲信。可朱栱樤自己却是个四体不勤的藩王,年纪又轻见识又少,骑不得马,使不动刀,更不必说带兵打仗了。这次朱宸濠亲自赶往安庆,把一座南昌城交给了朱栱樤,又留下一个太监万锐协助,另有几个刚刚投靠过来的指挥使在身边助阵,还有一万兵马。在朱栱樤看来,这股力量也算很强了,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其实已经被人扔在这里做了钓鱼的诱饵。
所以这些日子朱栱樤也并没有动什么加固城防的脑筋,只是呆在宁王府里混日子,等着叔父在安庆得手,直下南京的好消息。
可十八号夜里,已经消停了很久的南昌城里忽然又动荡不安起来。早已消失了的探子又在四处活动,到处粘贴告示,说“朝廷二十万大军已到吉安,不日要攻南昌”,那些烦人的免死牌也被扔得满街都是。这时候南昌城里的人已经不再相信“大军将至”的告示了,朱栱樤也没有多想,只是派人严拿细作。
却想不到十九号夜里,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路官兵,一个突袭,竟将驻在城外的精兵杀得大败。在城外统兵的吴十三只带了一百多人逃回城里,告诉朱栱樤:朝廷军马真的杀过来了!
到这时候朱栱樤才恍然觉得朝廷大军也许真的来了,赶紧下令所有人上城防守,又派人出城哨探。他自己来到惠民门亲自守城。可是从城头往下看去,却只看见一大片空荡荡的郊野,再远处薄雾里可以看见村落的影子,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到,却哪里有什么官军的影子?
这大战将临之前的宁静肃杀之气,就算一个诸事不懂的藩王也感觉到了。压低声音问身边的万锐:“你看官军真的会来吗?”
万锐是朱宸濠身边得宠的内监,和朱栱樤一样,也是个没摸过刀枪、没见过战阵的人。这时候他心里已经隐隐觉得官军只怕就要到了,可嘴里却不肯这样说:“王爷,奴才曾经听刘养正说过,朝廷在本月初才刚接到奏报,各省官军远在天边,没有一路能赶到南昌的,这才过了半个多月,官军应该还来不了,就算来了,也只是附近府县的乡兵罢了,咱们手里有一万精兵呢,不怕。”
听了这些应付人的虚话儿,朱栱樤心里稍稍踏实了些,又问吴十三:“城防都安排好了吗?”
“王爷放心,布政使胡廉守广润门,参政刘斐守顺化门,参议许效廉守进贤门,指挥副使唐锦守永和门,都指挥佥事赖凤守德胜门,都指挥使王玘守章江门,各处都已安排妥当,城上弓箭、擂石、炮铳、灰瓶到处都有,就算官兵真的大举来攻,咱们至少也能把城池守个十天半月。”
吴十三的话音刚落,远处的晨雾之中忽然响起一阵震天动地的战鼓声。
顷刻间,南昌城外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一片呐喊,无数官军扛着云梯、背着绳索挠钩,提着刀枪火铳扑天卷地般从雾气里杀出,黑压压的人潮直向南昌城下扑来。
几百架云梯立刻树了起来,无数轻装步卒争相爬城。王守仁在南赣训练出来的精兵健卒纷纷抡起挠钩抛上城墙,搭住垛口,然后手攀绳索直往城上攀爬,城头的叛军急忙抢到垛口旁乱箭齐放,铳炮乱打,可俯身看去,只见城下人潮滚滚,无数的官军如蜂拥蚁附。这些叛军都已看到城里张贴的告示,知道“二十万官军”已经杀到,现在看了这个阵势,更是吓得心慌手软,混乱之中,率先登城的精兵已经爬上城头,这些人都是王守仁从南赣九府各县之中挑选的会武艺的精壮健卒,个个以一当十,挥舞钢刀到处劈砍,城头上顿时一片惊呼惨叫,宁王的军马纷纷后退。
几乎是顷刻之间,南昌城防已被突破!
到这时候朱栱樤还没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愣愣地站在城头,看着官军向自己面前掩杀过来,既不知道抵抗,也已忘了逃命。吴十三赶紧挥刀上前拼命,可他一个人哪阻止得住汹涌的人潮。
吴十三毕竟是个水寇出身,长年在鄱阳湖上劫掠,见过无数阵仗,十分刁滑,眼看情况不支,也顾不得朱栱樤了,自己挥刀砍翻几个敌人,转身顺着马道逃下城去。在他身后,太监万锐也抱头鼠窜,飞逃而去。
只剩一个朱栱樤还傻呆呆地站在城头,眼看着官军冲到面前,身边已无一人遮护。惊乱之下,朱栱樤忽然莫名其妙地冲着四处乱冲乱杀的官军喊了一声:“本王在此,你等休要无礼!”
这莫名其妙的一声叫喊,立刻引起了官军的注意,一大群人都往这边冲了过来,朱栱樤既不知道逃跑,也不懂得拼命,眼睁睁看着对方冲到面前,七手八脚把他按倒在地,捆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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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商报》
许葆云笔下,“阳明心学”教会人们重视良知,重视完善自我,重视对社会的责任,这些内容在当下社会中具有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
——《南京日报》
许葆云以生动幽默的语言,将书中情境带到众人面前。
——《西安晚报》
值得一提的是在“王阳明三部曲”这套历史小说中,除了王阳明的理论和经历之外,还特别描述了他的情感生活,“书中的两段情感生活是贯穿始终的,可以说是一条线索,同时这也是历史上可以查证的。”
——《东方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