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进书院先生讲圣学,讨五恶阳明遭暗算
(一)
文明书院在贵阳府城的忠烈桥西侧,以前一直是个挺破落的地方,直到几年前,刚到贵阳上任的按察副使毛科才弄了几个钱好歹把这儿翻修了一下,多少算是有点模样了。一道齐整的青砖高墙,新崭崭的红漆大门楼,门上“文明书院”的大牌匾是毛科的手迹。走进去是一道新修的照壁,当门处“恭敬整肃”四个大字是写给生员们看的,背后一幅刻画是孔圣人“西狩获麟”的故事。
麒麟是神兽,每遇圣王则出,可春秋乱世邪恶当道,却不知从哪跑出这么一个傻乎乎的麒麟来,结果立刻叫人打死了,打死之后也不知道是个麒麟,倒把孔夫子请去观看,孔子见了就冲着麒麟大哭:“孰为来哉?孰为来哉”……
想到这儿,王守仁不由得摇头苦笑。看来这道照壁是毛科老先生故意立起来的,其意不言自明。
转过这幢照壁,迎面是一间宽大的厅堂,灰溜溜的一座旧房子,破旧的门额上题着“文会堂”三个大字,中堂是孔圣人像,下面摆着个小小的香案,四壁挂着核桃木大漆的竖屏,刻的无非是梅兰竹菊,松龄鹤寿,大概也都是早先书院里的旧物,堂中桌椅几案没有一样是新的,漆都有些斑驳了。
既然叫文明书院,就该是这么个破落的地方。
一位五十上下的文士正在堂中坐着,见守仁提着个包袱进来,忙站起身一颠一颠地迎上来拱手笑道:“这位就是阳明先生吧?鄙人陆子谦,是这书院的教授,早听学道大人说过阳明先生这几日要来,特在此相侯。”
这陆子谦生得身形胖大,挺着个肚子,一身衣服都被撑得圆滚滚的,一张脸好像个白面捏出来的包子,细眉小眼,一个小号的蒜头鼻子,配着一张细齿薄唇的小嘴,再加上这一脸亲切的笑容,更显得这张肉墩墩的胖脸其大无比。守仁知道此人是府学的教授,职位在自己之上,又见人家这么客气,赶忙上前还礼,两人互道了声“久慕”。陆子谦往守仁身后看,却见跟进来一个黑黝黝的夷人,青布包头,一身短衣草鞋,腰上插着一把银灿灿的长刀,肩上扛着一捆行李,看不出是什么路数,不禁有些诧异。
见陆教授一脸惶然,守仁忙说:“这是在下于龙场结识的一位兄弟,叫尔古。”陆子谦把尔古上下扫了两眼,略点了下头算是打个招呼。尔古也不懂汉人的礼数,连个礼也没还,背着行李卷儿站在守仁身后。
陆子谦又冲守仁笑道:“我先领阳明先生在书院里到处看看,漱居之所已经安排下了,先生看看满意与否。”领着守仁进了后院。
这后院里的几进书斋倒全是新修的,一共四间,全是青砖黑瓦,绿窗红门,门楣上题额分别写着颜乐,曾唯,思忧,孟辨,远远听得斋内书声朗朗,书院里的几位训导正在给生员们授课。
文明书院里原有教授一人,训导四人,生员二百余人,其中每月从官府领取廪米六斗的“廪膳生员”四十人,增广生员四十人,另有附学生一百余人,虽然看着不怎么兴旺,实则已经是贵州一省最大最有名气的书院了。如今守仁被提学道席书请出山来在书院里充了一名训导,这么一来书院里共有六位教员,一共教着两百来个学生。
说真的,守仁今年也三十八岁了,吃过苦受过罪,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在龙场讲学也有几百场了,可现在要面对几十位生员一起讲评学问,和早先教苗人识字算数大不一样,不由得心里很是紧张。陆子谦大概看出些来,笑着说:“阳明先生是状元公之后,浙江第一才子,非比寻常,不但生员们要多听先生讲评,就是我们这些教授、训导,也要多和先生讲习才好。”
这个时候听到一句鼓励的话,守仁心里着实觉得温暖,赶忙拱手逊谢。陆子谦领着守仁转过书斋,往后边来。
后院里却又全是一带旧房子,一座不大的孔庙,内有圣人塑像,两侧侍立着颜渊、仲由、端木赐、言偃、冉雍、冉求、冉耕、宰予八位弟子,像塑得不是很精,规范倒也俨然。守仁在这儿上了一束香,拜了拜。
孔庙之侧是两间书斋,各有四楹之广,左为“师文”,右是“学孔”,里面图书满壁,却静悄悄地没有人迹。再后是教授、训导们的住处,门上一块小匾写着“乐育轩”三个字。左右两排厦屋是生员的居所。陆子谦过来推开一扇房门,守仁跟了进来,见这间静室不大,屋里只有一床一几一案两椅,案头摆着笔砚和两部书,一是天下学子必读的朱子《四书集注》,另一部是南宋谢枋得所著的《文章轨范》,此外四壁萧然,别无长物。
“阳明先生看着还满意吗?”
这几年王守仁吃过太多苦,见过太多事了,眼下这么个简陋的住处,在他看着倒也满意,赶紧又连声道谢。心里想得最多的还是讲学的事:“在下敢问一声,这府学里常讲的是哪些学问?”
“哦,无非是四书五经,洪武皇帝亲订《御制大诰》,以及《大明律》。”陆子谦笑着说,“阳明先生才刚到,不必急于一时,先休息两日,讲学的事慢慢再说。”对守仁拱拱手,出去了。
尔古把守仁的行李放好,被褥铺在床上。眼看房里只有一张床铺,自己只有打地铺了,就用眼扫了一下,算算地铺打在哪个墙角合适些。守仁一眼看了出来,笑着说:“兄弟饿了吧?咱们出去找点东西吃。你出山的时候连被褥都没准备,也要买新的,再买一张竹床,我睡这边,你睡那边,晚上闷了可以说说闲话儿。”领着尔古出了书院,上了大街。
贵州自古山多地少,是个偏僻贫瘠之地,这贵阳虽是省府,却也并不富裕。可是城中有山,山边有城,风光倒是不错,铜鼓山,来仙洞,凤凰山,狮峰台,鸦关山景,龙井秋音,灵泉映月,圣水流云,虹桥春涨,处处景色如画,灵秀旖旎,值得一看。
眼看天色尚早,守仁和尔古在大街上吃了一碗米粉,顺便跟人打听贵阳城的名胜,粉摊上的老板告诉他,城西有座大罗岭,山上有杖钵峰、宝塔峰、钵盂峰、三台峰、檀山、狮子岩、象王岭诸处名胜,树木苍郁,泉水清澈,人迹渺然,清幽自在,号称黔南第一奇山秀水。守仁一时心血来潮,就和尔古径往城西而来。满街上的人看守仁带着方巾穿着长衫,一表斯文,一副读书人的作派,身后却跟着个短上衣宽裤脚、头缠青布腰挎长刀一脸凶相的蛮子,都觉得奇怪,站在街边盯着他们看,有多事的还跟在两人身后指指点点,说长道短,守仁也不理会,和尔古一路出了贵阳西门,来看风景。
却想不到这大罗岭美则美矣,却甚是偏荒,山间树木琅琳,奇石秀水,却没有一条像样的道路,偶尔路过一两处小村,只见不多的房舍全成了断壁颓垣,没有一家住户,村外有些平地似乎被人耕作过,却也早撂荒了。在山里走了一上午也见不着半个游人,只在溪水边看见一块大石头上头刻着“黔南锦绣”四个字,算是大罗岭上唯一的文物景致了。
想不到这么好的一处山水,却一无人烟二无寺院,附近连个住家都没有,守仁也觉得奇怪。山势荒凉,有景也看不下去,无心游览,下山回城。走到城西大街上,看到一间卖米粉的店子有些眼熟,想起当年自己到龙场驿上任时曾在这里吃了一顿饭,店老板还好心指点了自己一堆话,那时候真以为进了龙场是九死一生,现在不但走出来了,还多了一个好兄弟跟着,越想越有趣,一时好事,又进了店里。
店主倒还是当年那个大嗓门的黑胖子,上前招呼客人,却见守仁身后跟着个挎刀的蛮人,不禁一愣。守仁也没往这上想,只问店家:“这位大哥还认得在下吗?”店主看了守仁半天,哪还想得起来?守仁笑道,“三年前在下到龙场驿去做驿丞,在你店里吃过一碗粉。”
店主抓抓头皮想了半天,终于记了起来:“原来是这位老爷!这三年在龙场过得还好吗?”
要说守仁这一辈子,活得最舒心最惬意最充实的就是在龙场给苗人讲学的这两年了。可这话说给店老板听,人家不但不会信,怕还要笑话他。守仁只好含糊地说了句:“在下已改任府学的训导了。”
“那就好!在府学教书,可比在深山老林里受罪好多了。”店主端过饭食来,又看了尔古一眼,悄悄把守仁一拉,“这位老爷,借一步说话。”把守仁领到一边,低声问,“老爷身边这蛮子是谁?”
“是我在龙场结交的一位兄弟。”
见守仁跟这蛮子称兄道弟,胖掌柜把手一拍:“唉哟!老爷大概也知道,贵阳城里的人可瞧不上这些蛮子!尤其最近这次水东的蛮人叛乱,一直打到贵阳城下,害了不少人!现在老爷领着这么个蛮子在街上走,又挎着刀,要是碰上衙门里的人,恐怕二话不问就把他捆走了!老爷也要担些干系。”
这一句话可点醒了守仁。难怪贵阳城外荒无人迹,原来是水东大羊场那场战乱的关系。要按店家这么说,尔古这个“蛮子”挎着刀在街上乱转,弄不好真惹了麻烦,倒让自己的兄弟受委屈。
守仁赶紧谢了店家,过来跟尔古说:“兄弟,你把那刀给我拿着。”
尔古不懂守仁的意思,但大哥说话他没有不听的,就把刀交给守仁。可这把土司送的宝刀银灿灿的实在太惹眼了,守仁拿在手里也不像样子,照样惹人注意。没办法,还是这位好心的胖老板胡乱找了几张皮纸好歹把长刀包裹起来,守仁赶紧领着尔古先回书院,把刀放好,跟尔古说:“以后在贵阳城里,出门的时候不要带刀,否则不方便。”
“行,我听大哥的。”
守仁又找了两件衣裳出来:“你把那身苗人的衣服换下来,这样看起来就不显眼了。”
一听这话尔古有点犹豫起来:“尔古是个彝家人,这身衣服穿惯了的,汉人衣服太啰嗦,穿起来不方便。”
其实尔古也有心眼儿,刚才守仁和那个店老板说的话他隐约听见了,现在他也知道这身彝家人的衣服一旦脱下来,只怕再也穿不回去,一时犹豫着不愿意换衣。可看守仁一脸为难,想了半天,还是把衣服脱下,换上了守仁的衣裳。
守仁却想不到尔古的心事,看尔古换了衣服,又在头上扣了一顶六合一统帽,不那么惹眼了,这才又领着尔古上街,给他买了被褥,竹床,回来时,晚饭已经摆在桌上。
吃过晚饭,陆之谦满脸带笑地进来了:“阳明先生刚到,在下本想让先生歇息几天,不想今天正好有位训导病了,只好偏劳阳明先生了。”
听说自己马上就要给学生讲学,守仁又兴奋又有些紧张,忙说:“王某自当尽力。”
“好,明天起阳明先生就在‘思忧’斋里给生员们授课吧。”
(二)
自这天起守仁就在府学里给诸生们讲起学来,初时有点缩手缩脚的紧张,只几天下来就惯了。和一众生员们谈讲学问,有说有笑,这一晃就是大半年。
讲学的日子最是安逸,静如止水,守仁和书院里的训导、诸生也都混熟了,尤其书院教授陆之谦对他特别客气,没事的时候常来守仁屋里坐着,谈谈讲讲。这位陆教授在学问上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平时也讲不出什么新东西来,却很好奇,问题最多,时不时还拿出纸笔来记上几句。守仁见人家把自己这么当回事,也很高兴,就把陆之谦当成好朋友来看,凡有心得,就直言不讳地说给他听。
此时已经入了秋,可贵阳城里一只秋老虎闹得厉害,稍稍一动就浑身大汗淋漓。这天午后,守仁在屋里热得坐不住,搬了张椅子放在后院紫藤架的荫凉底下,随便拿了本书,坐在院里乘凉。正在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身边有人低低咳嗽一声,守仁睁开眼,却是一个叫吴甫的廪生躬着身子站在一旁,忙放下手里的书:“有什么事吗?”
吴甫把眼睛往左右看了看,见院里另有两个训导、十七八个生员或站或坐,教授陆之谦也搬把椅子坐在墙角,手里捏着个蒲扇闭目养神,就冲王守仁又作了个揖:“学生想问一问,先生对‘圣人诛少正卯’一事如何计较?”
原来吴甫要问这么个事。守仁微微一笑:“此事生员如何看?”
吴甫把身子又略躬了一下:“《荀子》有载:孔圣人与少正卯同在鲁讲学,少正卯奸狡善辩,每每引诱孔门弟子,以至圣人门下‘三盈三虚’,弟子流散。后来圣人做了鲁国的大司寇,上任仅七天,就诛了少正卯。圣人的弟子来问,圣人说:人身上有‘五恶’,这五种恶行比偷窃还要可恨,叫做‘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有其中任何一项恶行的就该杀,而少正卯五恶俱全,邪恶至极,实在是非杀不可!学生以为圣人以‘五恶’诛少正卯,实是为天下正视听,当然是件大大的好事,先生以为如何?”
听吴甫问出这些话来,守仁眯起眼睛略想了想,指着身边的凳子对吴甫说:“居!吾语汝其故。”
这一句正是《荀子》篇中孔圣子对弟子说的原话。守仁拿出来说,是在和弟子开玩笑了。听他这么一说,近处的几个学生都笑了出来,一起围过来听守仁讲论,吴甫也陪了个笑脸儿侧着身子在守仁身边坐下。守仁等吴甫坐定,才说:“生员说的这个故事其实不当讲论,因为‘圣人诛少正卯’实则并没这回事,这只是荀子之喻罢了。孔子没有杀过少正卯,也不会杀,更不该杀。”
守仁此话一出,几个学生都愣了一下。吴甫立刻追问过来:“这是一件大事,先生怎么能断言此事为虚?”
“圣人的言行传诸于世的甚多,可诛少正卯却不见载于史册,难道圣人做了这样的事,还会隐讳不提吗?”
听守仁一句话把此事否了,吴甫的嗓门也提高了些:“此事载于《荀子?宥坐篇》,天下读书人都是看过的,先生怎么说不载于史册呢?”
吴甫这一声质问,把院里的一帮生员都给引了过来,只有陆之谦一个人还躺在椅子上打盹儿。
见这个吴甫性子直率,对学问又热衷,守仁倒挺高兴。遇上这样好学的人,当然要好好讲说一番:“生员问得好,这件事大家不妨讲论一下。荀子是儒家后学,比孔子晚生了一百六七十年,孔子诛少正卯之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吴甫笑道:“荀卿是儒学宗师,虽与圣人相隔百多年,可离得也不算远,他知道此事,不足为奇。”
吴甫这句话就说错了,守仁淡淡一笑:“不足为奇吗?”转过头来问身边的生员们,“各位觉得呢?”
十几名生员互相对看了一眼,六七个人同声说:“学生以为荀子知道圣人诛少正卯一事,果然不足为奇。”另外几个学生缩着头不吭声,但看这意思也是认为“不足为奇”的多。
这几个生员的回答倒让王守仁吃了一惊!
他幼年读书时就读过《荀子》,见了此篇也大为惊骇,觉得圣人竟以“五恶”杀人,实在不可理喻!后来专门为此问了父亲,才知当年朱熹老夫子已经考证过,圣人根本没做过这样的事——既不会做,也不能做。自那时起,守仁就一直以为天下读书人都读朱熹的书,自然也知道“诛卯”是流言,是喻典,并非真事,却想不到今天在这贵阳城里,这么一帮饱读诗书的生员,竟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是假的……
这么看来自己真该给学子们讲论一番了。守仁坐直了身子问吴甫:“生员觉得孔圣人是一位君子人,做的是君子事吗?”
这一问可真厉害,天下的读书人谁也不敢有二话。吴甫赶紧说:“孔圣人自然是位正人君子!”
“既然如此,孔圣人诛少正卯,天大一件事情,为何不载于《春秋》?此书是圣人一手修成,其目的就是要褒贬善恶,让后世君臣顾惜名节,多为善,不做恶,免得青史之上留个骂名。若果真杀了一个少正卯,以圣人之正,自然要在《春秋》上大书特书,以警后人。何以只字不提呢?又有一本书:《论语》,是孔子的弟子所录,记的都是圣人言行,扬扬数万言,面面俱到,却独找不到‘少正卯’三个字,这又是怎么回事?”守仁扫了学生们一眼,“又有一部《左传》,是鲁国史官左丘明所著,把鲁国上下大小事件写得极尽详实,其中多有关于孔子的记载,可也找不到‘少正卯’三个字。为什么这些古书都不记载此事,偏偏一百多年后的荀子把它录了下来?”
吴甫忙说:“先生此言差矣!《吕氏春秋》也载此事,此外还有《史记》、《说苑》、《孔子家语》,所载所论分毫不错!”
“《吕氏春秋》、《史记》、《说苑》、《家语》都晚于《荀子》,其中《吕氏春秋》相距最近,也有十数年。这部《吕氏春秋》并非一个人的著述,而是秦国丞相吕不韦招门客集著而成,而此时荀子的弟子李斯已赴秦国,正好投在吕不韦门下,所以《吕氏春秋》引荀卿之典,不足为奇。”说了一堆话,守仁已经热出一头汗来,挥了几下蒲扇,笑着问吴甫,“我这么说,生员应该明白了吧?”
到这儿,吴甫已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守仁见他也是一脑门子汗,就把蒲扇伸过来给他也扇了几下。不想吴甫忽然站起身来声色俱厉地说了一句:“先生不用管这‘诛卯’之典是真是假,只说少正卯所犯的‘五恶’是否当诛?”
想不到吴甫问出这话,守仁把两手一摊:“既然并无‘诛卯’之事,又哪来什么当诛不当诛的,这话从何说起?”
“学生只问这‘五恶’是否当诛?”
见学生和自己争执起来了,守仁倒不着急,反而觉得有趣。笑道:“要单论这‘五恶’,也不可取。所谓‘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都是虚言妄指。难道所思所想与众不同就是心达而险?坚持自己与众不同的主张就是行辟而坚?论点与正统不一致就是言伪而辩?若是如此,世上岂不只剩了一路思想,一种行为,一个说法?这样岂不是堵塞了天下幽幽之口,只剩了一个人可以立言立行?”
“天下自然只有圣人一人可以立言立行,否则所有人都胡言乱语,立言立行起来,岂不是天下大乱了吗?”
想不到这个吴甫还挺偏激,虽然他的道理偏了,可守仁心里倒挺喜欢这种敢想敢问的学生,就笑着说:“孔圣人之时百家争鸣,并非一人立言,圣人自己虽然立言立行,却周游列国而不得志,若当时有人说‘唯一人方可立言立行’,那圣人之言岂不是也被斥为胡言乱语,也不能传之后世了?荀子在书里编出这‘五恶’的典故来,是因为他身处战国乱世,儒家衰微,法家强盛,荀子的言论里也难免带上了法家味道。可荀子本身并不是圣人,他又凭什么立言立行呢?倘若别人来问荀子:‘你如此用典,算不算心达而险,言伪而辩’?恐怕荀子也不好回答了。”
“荀卿是代圣人立言。”
守仁冷笑一声:“无中生有,不能算代圣人立言。”
“可圣人有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又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这不就是五恶当诛的因头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并没有错,可这并不是说道不同者要互相攻杀。‘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一条,这个‘异端’其实就是‘两端’的意思。圣人说过:‘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于此朱熹早有注示:‘两端,执言两头,言终始、本末、上下、精粗,无所不尽’。依此解释,‘攻乎异端’的意思与‘叩其两端而竭’相似,又与‘过犹不及’之条相仿佛,是告诉人做学问、做事情不要偏激,不要只顾一个方面,忽略另一方面,而不是说要攻杀与自己意见不同之人。”
守仁的才学本领真比吴甫强出太多了。几下子就说得吴甫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可守仁满心里只是想给学生讲论学问,并没有争执之意。见吴甫答不上来,就笑着说:“孔子一生温和坦诚,在鲁为政,周游列国,既不谀附,也不杀人,倒是说过‘子为政焉用杀’的话。所以孔圣人凭‘五恶’杀人实不可信。倒是荀子身为儒学宗师,却到处宣讲‘帝王之术’,教出了韩非、李斯这样的‘法家’弟子,这才是咄咄怪事。”
话音未落,忽然背后有人阴沉沉地问了一句:“依阳明先生之言,这‘五恶当诛’之说站不住脚了?”
忽然有人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守仁回头一看,却是陆之谦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那张白胖的脸上也没了平日的笑容,一双小眼睛射出两道冷光:“先生之言陆某不敢苟同。‘圣人诛少正卯’,天下的书都有记载,尤其司马迁的《史记》中赫然有载,太史公之言还不足为信吗?《礼记?王制》有言:‘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此四诛者,不以听’。这是前人遗训规制,一向为天下人奉行不苟,阳明先生怎么说没有呢?”
不以听,就是不必再审的意思。一个罪人被当成“少正卯”,他就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了。在王守仁看来,这样的王法律条当然是错的:“《王制》、《史记》均成书于西汉,其所引之典正是来自《荀子》。这是早年荀子的妄言妄论,到汉朝,就变成了杀人之刀!”
陆之谦冷笑道:“这么说,先生以为‘五恶’之徒不该杀?”
到这时候守仁也不由得激动起来,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天下人都有一颗心,都有一张嘴,都会思考,会辩论,思想不同就是‘行伪’?言论不同就是‘言伪’?学说不同就是‘学非’?那在下倒要请问教授:这‘言伪学非’是谁定的,谁说了算?”
陆之谦根本不回答守仁的话,却把头转向一旁的生员们:“阳明先生高论诸位都听到了,先生以为‘五恶’之徒不该杀,行伪、言伪、学非而不当诛!不知生员们是怎么看?”
此话一出,围在旁边的十几名廪生缩头缩脑,两个训导变颜变色,没有一个人敢说一个“不”字。陆之谦又回头来问守仁,“先生果然不认为‘五恶’之徒当诛吗?”
突然之间,守仁心中一动,明白了陆之谦话里的意思!原来这个教授把同一件事说来说去,是在拿话套他!
还有那个吴甫,揪住同一个问题颠来倒去地问,根本不是在讲论学问,他是在给陆之谦当枪使,打先锋。只是后来吴甫叫自己问住了,陆之谦这才跳了出来。
早年王守仁在吏部做主事,赴山东做乡试主考时曾乱出了一个“以道适君不可而止”的题目,险此引来大祸!那时候他年轻气盛不懂事,可这些年经了无数打击挫折,守仁早已洞彻人情世故,知道“因言获罪”非同小可!现在一个陆之谦,一个吴甫,当着一众廪生的面把“诛卯”之典问来问去,说穿了,这是想引得守仁当着众位生员的面说出过激的话来,惹下一场祸事!
可守仁到书院不过半年,这些日子并没有得罪过什么人。眼前这两个人为什么要在言语上做文章,找他的麻烦?
王守仁是个聪明透顶的人,略一琢磨已经想到了八九分:这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陆之谦等人算计自己,要在言论、学问上拿他王守仁开刀!守仁在书院里没得罪过人,可在贵阳城里,他分明得罪过一个都御史王质!
想到这儿,守仁顿时火冒三丈!可当着一众学子的面又不愿意和陆之谦争吵,把手中的蒲扇往地上一扔,站起身来,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三)
热哄哄的太阳底下,守仁一个人在街上缓缓地踱着,虽然被晒得汗流浃背,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是冷冰冰,阴惨惨,脑子里一直想着刚才吴甫和陆子谦说的话。
当年在京城初识湛若水的时候,这位甘泉先生曾说过一句十分厉害的话:“真正的圣人之学早已失传……”对这句话守仁也是认同的。可“真正的圣学”是何时失传,又因何故而失传?守仁自己却并没有认真想过。今天和陆之谦他们的几句争论,倒让王守仁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圣人之学就是在荀子编出“圣人诛少正卯”这个故事的同时,失传了。
不管出于什么心思,有意还是无意,正是荀子用这么一个虚构出来、荒诞不经的故事掘断了“真正圣学”的根。难怪荀子去秦国,称赞严刑酷法的秦国是“治之至也”;难怪荀子这个儒家宗师,却教出李斯、韩非这两位大名鼎鼎的法家弟子,这可不是巧合!荀子这样的老师,真就只能教出李斯、韩非这样的学生。
“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这五句话能算是罪过吗?难道一个鲁国的大司寇,一位终生践行“仁爱”的大圣人,可以因为这样一些无中生有的“罪名”就杀死另一个人!
王守仁心里非常清楚,孔圣人一生没做过这样的事,甚至根本连想也没想过。可后世的儒生荀子,一位最推崇孔圣人的宗师,却假圣人之名,编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故事。而第一个急急忙忙引用这个故事的人正是秦国丞相吕不韦,他把这个故事编进了《吕氏春秋》。汉朝的皇帝看了这个故事更是惊喜非常,立刻把它写进了《王制》:
自从《王制》里有了“诛卯”的故事,历朝历代凡大权在握者,都可以借着“圣人之典”随意打杀那些他们厌恨的“五恶”的人,根本不必论罪,只要把手往对方鼻子上一指,吼一声“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立刻就能取了这个人的性命!
而上一个因为“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被打板子,下诏狱,贬谪蛮荒,九死一生的,正是他王守仁。
这么说起来就明白了,原来当年的刘健、谢迁;韩文、李梦阳;戴铣、薄彦徽,还有一个死在蛮边的老东西詹忠,他们全是犯了同一个罪。
——五恶,这帮人个个都是“五恶”之徒!
自打在龙场交了那一群苗家朋友,守仁把什么都放下了,一切都看开了,也已经有一两年不怎么想这些事了,可现在他离开了那个世外桃源,又一头扎进世俗的污泥浊水之中,结果忽然一下子把忘掉了的痛苦又全都想了起来。
“是我忠,还是刘瑾忠,是我忠,还是刘瑾忠……”
这是戴铣临死前的哀嚎。当年这恐怖的嘶嚎几乎把守仁逼得发疯,可今天再想起来,他却只觉得可怜。
戴铣可怜。
难怪戴铣给人像打狗一样打死了,因为他这个人居然不顾一切,上奏弹劾皇帝驾下最宠信的大太监刘瑾,真正是“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五恶俱全!这样的人当然要打死!可戴铣到死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人打死,所以戴铣这个人实在是可怜。
王守仁倒比戴铣幸运些,虽然他原本也该被打死的,可这个余姚人骨头硬,百死之中捡了一条性命,一直活到今天,竟给他琢磨出自己挨打的缘故来了。
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这顿打就算没有白挨。
以前王守仁读圣贤书的时候,本来就不相信“圣人诛少正卯”这回事。现在他更加打从心眼儿里坚定地认为:孔圣人绝对没诛过什么少正卯,甚或这世上根本从没有过“少正卯”其人!
可他王守仁一个人这样想不顶用。两千年来,多少大权在握的人就借着“圣人之典”打杀了数不清的“五恶之徒”。而真正的圣人之学,也被那杀人不见血的“五恶”打杀,就此失传了。在这些掌握生杀之权的大人物看来,说“圣人不以‘五恶’杀人”的人,他本人就是一个“五恶之徒”!这样的人就已经该打杀了!
原来后世人尊的不是孔子,不是孟子,而是荀子!后世人学的不是仁义,不是良知,而是打杀!
一时间王守仁觉得头晕目眩全身无力,腿脚发软,再也挪动不了一步,一眼瞅见不知谁家大门前撂着一块残破的上马石,就歪歪斜斜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双手捂着脸在大太阳底下坐着,却觉得一股寒气从心眼儿里浸出来,浑身冷冰冰的。
不知这么坐了多久,守仁隐约感觉到有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勉强抬头看去,却是尔古:“大哥在这儿呢!我到处找你。”
尔古,是守仁在这世上认识的最淳朴最憨厚的人了,所以守仁有句话急着想要问他:“兄弟,大哥问你句话,你照直说:要是你大哥说了错话,办了坏事,然后别人知道了,就来告诉你,你会怎么做?”
尔古憨憨地一笑:“大哥是最好的人,哪会做坏事?”
“唉!就是假设,假设大哥做了坏事,有人告诉你了,你怎么办?”
尔古搔着头皮想了半天,嘟哝了一句:“大哥就是大哥,就算做了坏事我也跟着你,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信。”说到这儿忽然警觉起来,“是不是有人要欺负大哥?你告诉我,尔古这就去砍了他!”
其实守仁早料到尔古会这样回答,却没想到这个憨厚的老实人竟会这么随随便便就说出一个“杀”字来!一时间又惊又气,忍不住跳起身来吼道:“哪个叫你去砍人了!你们这些混帐蛮子怎么一心就知道杀人!”
自跟着守仁以来,尔古还从没见过大哥发这么大脾气,吓得脸色都变了,双膝也忍不住弯了下去,看这样子似乎就要给守仁跪下。守仁吼了尔古两句,自己也后悔了,见他这样,赶紧一把扯住:“兄弟别这样,是大哥把话说错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一边拉住尔古,忽然自己心里一酸,一股泪水直涌上来,赶忙抬起双手捂着脸,却止不住悲从中来,一屁股坐在石头墩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一下可把尔古吓得手足无措,只是一连声的问:“大哥怎么了?谁惹了你,你跟我说,我去打他一顿,让大哥舒心。”
好半天,守仁总算收住了泪水,看尔古又急又慌的样子,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叹了口气:“没事,谁也没惹我,是大哥心里烦。”
尔古忙问:“大哥烦什么?”
守仁瞪着两眼望着尔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烦?岂止是烦!在这一刻守仁几乎绝望了。因为直到现在他才惊讶地发现:尔古这么一个淳朴的人却又是这样的暴烈,只因为他敬爱大哥,崇拜大哥,就可以为了让守仁“舒心”而毫不犹豫、不分青红皂白地去打杀别人!
原来愚忠和暴烈,竟是人的天性?
那良知又是什么?它也应该是人的天性吧。
这么说来,愚忠和良知表面看来竟有几分相似。那些愚忠的人会误以为自己心中装满的是良知,然后再为了这假的“良知”去打杀别人。
可怎么才能分辨得出哪个是良知,哪个是愚忠?
忽然间王守仁心中一动,想起了自己早年在京城和湛若水说过的话:“世人都被捆着手脚,蒙着眼睛,却不知道是被什么捆着,被什么蒙住,竟捆得这么紧,蒙得这么严”……
现在王守仁一下子恍然大悟了:原来捆住世人手脚,蒙住世人眼睛的就是这份愚忠!就是这份信任、敬爱和崇拜!就是因此而诱发出来的暴烈,就是这么一份不顾一切去打人杀人的疯狂!
想让一个昧了良心的坏人找回自己的良知,也许还容易些;可想劝那些一味愚忠,一心要为了维护“圣人之道”而打杀“五恶之徒”的人放弃愚忠,找到真正的良知,只怕比教一个坏人学好更难得多。
一个人怎么才能从愚忠里解脱出来,去寻找真正的良知呢?自己现在正给人讲学,可怎么讲法,才能让学生们明白圣人之学的真正要义呢?
守仁又愣愣地在石头墩子上坐下发起呆来。
眼看守仁一会儿骂一会儿闹,现在又突然发起愣来,尔古真是糊涂了。一声也不敢言语,就在守仁身边戳着。不知过了多久,守仁总算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尔古来得蹊跷:“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守仁一问,尔古也才想起来:“我是出来找大哥的。官府里那个姓席的老爷派人来请大哥,可大哥不在书院,我就一路找过来了。”
听说席书找他,守仁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坐了这么大会功夫,他什么也没想透,头脑里昏昏沉沉的,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尔古忙问:“大哥到底怎么了,身上不舒服?”
“没事,只是……想家了。”
守仁这话倒有一半是真的。他这一辈子,还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孤独,失落。这一刻他是真的想念起远在浙江的夫人来了。因为在这世上只有诸宜畹一个人能听懂他的心事,又能讲道理给他听,或者像哄孩子一样,笑眯眯地哄他两句。
(四)
王守仁到学道衙门的时候,席书早已等在书房里了。见守仁来了,一句闲话也没说,立刻就问:“阳明先生在书院这些日子得罪什么人了吗?”
王守仁是个温和厚道的好人,平时一点坏心眼儿也没有,更谈不上得罪人。可他现在已经隐约听出席书话里的意思:“王某自忖还算个本份的人,得罪人谈不上。元山先生是听到什么传闻了?”
席书点点头:“本官也早知阳明先生的为人。可现在不知什么人弄了个揭帖,由贵州都御史转递到提学道来了,说阳明先生言论乖张,学识伪辟,每每在书院以讲学为名妄论朝政,毁谤圣聪……这个东西我粗看了一下,都是些捕风捉影断章取义的货色,没有什么站得住的内容。”
到这时候王守仁已经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全想清楚了。这分明又是贵州都御史王质在暗中捣鬼。
自从龙场的苗人兄弟打了都御史的手下,王质这个家伙就一直在算计守仁。可是前面有按察司毛科遮护,后来又是提学道席书扶持,王质始终不得下手。这一次王质算是下了本钱,暗中指使书院的教授陆之谦等人收集守仁的言论,想借这个因头害他。
可王守仁是个谦恭和气的饱学之士,平时讲论的学问虽然有很多与众不同之处,但根基却都在圣学之内,每每引经据典,用的也都是《五经》之喻,《四书》之典,不离正统。陆之谦这帮人暗中搓弄了很久,凑来凑去,也只是些捕风捉影,想靠这点东西给守仁定罪当然不够。看来这些人也是急了,今天就搞出这么个事来,拿“五恶”之说来套守仁,希望他说出一个“五恶之徒不该杀”的话来,借此给守仁罗织罪名,找他的麻烦。
想到这儿,守仁既气恼又厌恶,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席书看了出来,忙问:“这些日子在书院里遇上什么事了吗?”
一时间守仁几乎脱口而出,要把今天书院里这出丑剧讲给席书听听,可又一想,陆之谦这些斯文败类,提起来没得让人恶心,说给旁人听反而无聊,忍了忍,到底没有开口。
守仁虽然不说,可看看他的神色,席书也知道守仁在书院里确实遇上了麻烦。今天他把守仁找来本就是商量此事:“先生自正德二年谪戍龙场至今,已经满三年了,依例可以由当地藩司、臬台、学道保举先生出任地方官,所以本官写了个折子递进京去,想保举阳明先生到外省做个县令——或者县丞也可以,只要离开贵州,王质就算再想害人也鞭长莫及了,先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吗?”
席书这番好意守仁十分感激,赶忙躬身施礼:“在下屡屡给大人添麻烦,心里真是过意不去了。”
席书笑道:“这是哪里话!我和阳明先生论交情是朋友,论学问是同道,那些奸贼害你,就如同要害这天下的正派斯文,凡是读书明理的人都会帮着先生。”略想了想,“这样吧,先生今天就从书院里搬出来,先在提学衙门里住下,等送进京城的公文有了回音,再定下一步的去留。”
当天席书下了个手札,把守仁调到贵州提学道兼做书办。守仁拿了这道手札回到书院,交给陆之谦看了,也不多说什么,当天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领着尔古搬到学道衙门住了下来。
这之后的一段日子,守仁在学道中门里应酬着做些公事,平时连门也不怎么出,免得又招闲事,给席书惹上麻烦。
第二回:动机心阉党起内讧,得升迁守仁赴庐陵
(一)
保举王守仁外放县令的折子递到北京城吏部衙门的时候,已经是隆冬时节,连年大旱的北京城这一年也不见雪,可天气照样冷,天色如晦,阴霾千里,从漠北吹进来的大风像刀子一样,把人的脸皮都割破了。但凡能不出门的人都在屋里窝着烤火,那些非出门不可的,一个个都把衣服裹得紧紧的,缩着脖子揣着手儿,恨不得把脑袋都埋进腔子里去,只隐约露出个眉眼儿,走起路来显得贼头贼脑,活像一群灰扑扑的过街老鼠。
一个须发如雪的老头子穿着件长到脚面的黑棉袍子,肩上扛着一根长矛,弓腰驼背缓缓走来,一直来到巍巍如山的大明门外,哆哆嗦嗦地在石板道上跪下,远远地冲着大明门叩了三个头,嘴里絮絮叨叨地不知念着什么。好半天功夫才抬起袄袖擦了擦眼睛,拿枪杆儿拄着地使劲儿站起身来,回身要走。正好几个太监拥着一乘暖轿过来,坐在轿里的是司礼监秉笔、总管神机营太监张永,迎面看见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破老头子缩头缩脑地走过来,觉得奇怪,忍不住挑起轿帘多看了他两眼。这老头儿连眼皮也不抬,弓着腰自顾走过去了。
光是看这一眼,张永还真没想起这老头子是谁,又走出老远才琢磨过味儿来,自己也是一愣,当着别人的面先不说话,一直回到司礼监,才问身边的小太监:“刚才大明门外叩头的老家伙是不是前任兵部尚书刘大夏?”
这小太监叫庞二喜,是张永在宫里认的一个“干儿子”。眼下正德皇帝身边最宠信的两个太监就是刘瑾和张永。刘瑾掌着司礼监,张永一个人总领着禁军三大营之一的神机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又管着乾清宫和御用监的事,兼提内官监、司设监、尚膳监、尚衣监,还管着豹房、南海子、混堂司、浣衣局诸多杂事,内廷诸事一人全挑,办事精干,勤勤恳恳,很得皇帝的信任。这庞二喜也借着张永的势力在御用监当了个管事。现在听张永问他,赶紧回说:“儿子也看见他了,真是刘大夏。”
“这老东西不是早在三年前就致仕还乡养老去了吗?怎么混成这副德性了?”
庞二喜扶着张永坐下,自己赶紧跪在身边给张永捶着腿,一边陪着笑脸儿压低了声音:“儿子听说刘公公心里恨着那几个前朝的阁老和旧臣子,打算把他们都挨个儿整治一顿,可也不知怎么,内阁里那个老家伙李东阳一直挡横儿。前一阵子要收拾刘健和谢迁,因为李东阳护着,没能抓捕这两个人,只是夺了封诰削为平民。后来又把那个前任户部尚书韩文抓了,本想让老东西死在大牢里,结果又让李东阳和杨廷和联名给保了下来;这回本来想治死这个刘大夏,已经下了诏狱,结果又是李东阳在里头护着,到最后只判了个发配边关的罪名,倒便宜他了。今天这老东西装模作样一个人跑到大明门外来又哭又拜,说什么要‘跟先帝爷辞行’,无非就是博人同情罢了,也没有一个人敢搭理他。儿子估计老东西这一发配边关,大概是没命回来了。”
庞二喜只思忖着张永跟这帮前朝老臣子有仇,肯定从打心眼儿里恨着他们,所以顺嘴说了一堆狠话。可张永只听着庞二喜说刘瑾陷害老臣的话,并不去理会这小子话里的意思。闭着眼靠在椅子上用手摩挲着额头,轻轻叹了口气:“咱家要没记错,刘大夏今年有七十三了吧?唉,当年跟内阁争斗,那是为了保命不得已而为之,赢了就算了。可这都过了几年了,刘公公怎么还不肯放过这几个老家伙……有点儿过啦。”
庞二喜是个机灵鬼儿,听张永话里的意思竟是向着几个老臣的,赶紧把自己的口风儿转了:“父亲说的是,儿子也觉得没必要这么着。内廷外廷,说到底还不是都在一口锅里混饭吃?可这几年刘公公对朝臣们太严厉了。头年就因为在御道上捡了一封揭帖,说了刘公公几句坏话,刘公公硬是让三百多个朝臣在大太阳地里罚跪,一跪就是一天,中署死了三个,躺倒的人无数,当时的司礼监掌印李荣李公公看不过去,给罚跪的朝臣扔了几块西瓜,就因为这么点子事儿,也让刘公公给罢了。老这么闹下去,内廷外朝成了死对头了,什么时候是个了局?”
张永仰着头靠在椅子上不吱声儿,庞二喜一时看不清张永的脸色,也不敢多说话,低着头接着捶腿。
这个张永和别的太监不大一样。虽然也是在宫里长大的,可他有心计,肯上进,认得字,四书五经都读过几遍。平时又好武功,弓马刀枪拳棒器械,样样拿得起来。这么个太监,虽然秉性没有刘瑾凶狠,可他读书明理,所以眼光比刘瑾放得长远些。
在大内混了一辈子了,张永的鼻子灵得很。这些日子他已经闻出一些味道来了。朝局正在悄然改变,虽然变动得并不明显,可这变动的,是一种要紧的东西。或者说,是动在了要命的节骨眼儿上。
自从正德二年“八虎”夺了大权,掌了司礼监,败了内阁,这么短短几年时间,刘瑾这只天下第一号的大老虎把满朝大臣都得罪遍了。打了多少人,关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一直打打杀杀到了今天,还不打算停手。不但是打人杀人,还不遮不掩死命地索贿,朝臣、太监、地方官员,没有他刘瑾不敢要的钱。为了索取贿赂,竟然任意给大臣们栽赃,栽上赃的就要打要罚,逼得那帮文臣硬着头皮给刘瑾府上送银子,一送就是几百两几千两……多少人为这个弄得倾家荡产,甚至倾家荡产也保不住自己一条命。
自古至今把持朝政的权臣再厉害,没有这么个搞法的,因为这么做是在跟天下所有官员、所有百姓结仇,是彻彻底底不给自己留退路了。
当年刘瑾弄权的时候,皇帝年纪太轻,没什么心计。可眼看着皇上一天天大了,越来越精明懂事,到现在,内阁里三位元辅重臣,李东阳、杨廷和占了两席,这两个人表面上对刘瑾挺客气,其实心里都恨不得把刘瑾食肉寝皮!刘瑾也一心想把这两个人打下去。可是李东阳资望太重,排挤不动,杨廷和深得当今天子宠信,刘瑾又排挤不了,只有一个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曹元是刘瑾的心腹,可这个曹元庸碌无能,只是个混饭吃的东西,在内阁中连句话都说不上。
内阁,已经成了刘瑾的对头;朝臣们更是刘瑾的死敌;科道御史这几年被刘瑾害得最惨,也是最恨刘瑾的人;就连“八虎”之中提督东厂的马永成、提督西厂的谷大用都和刘瑾有过节。刘瑾表面上权倾朝野,其实他身边,还有一个能信得过的人吗?
在宫里当了一辈子太监,张永早就看明白了,大明朝的天空就是皇帝的一只手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年皇帝一句话捧起了刘瑾,打垮了内阁。可现而今皇帝一手护着杨廷和,一手护着李东阳,这是他心里有了主意,渐渐开始抛下司礼监支持外朝,而刘瑾这个短视之人对此毫无所觉,还在为所欲为。
人呐,但凡活着,就没有不怕死的,现在眼看着刘瑾一个劲儿地作死,张永开始害怕了。三年前张永跟刘瑾一起上位,和马永成,谷大用,丘聚,高凤,魏彬,罗祥并称“八虎”,八个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现在,也许到了把这根绳儿扯断的时候了。
问题是:怎么才能把这根紧紧勒在脖子上的绳儿扯断?
张永正在闭着眼睛想主意,刘瑾喜气洋洋地从外头进来了,刚一进门就粗声大嗓地说:“刘公公,好事好事!咱们编订的那一套《现行事例》由兵科给事中屈铨呈奏上去,天子已经下诏让各部议定施行。”
大明初立之时,洪武皇帝订立了一套《大明律》,把天下法度会集其中,后世各级官衙都依此律办事。可后来大明朝天灾人祸不断,世道越来越乱,新问题越来越多,单靠一套《大明律》治天下已经不够用。可自古以来祖宗之法不可变,更改祖制更是大忌,所以这部《大明律》等闲更动不得。到弘治朝,为了折衷权衡,就干脆在《大明律》之外又编了一套《大明会典》,引用各部“事例”新订了不少行政、司法准则,于是《大明律》和《大明会典》并行天下,合称为《大明律例》。
如今刘瑾主持编订的这部《现行事例》,就是把正德元年至今处置行政所使用过的“事例”按六部顺序编集而成的一部“成宪”,打算把他插进弘治年间编成的《大明会典》里去,对这部《会典》进行篡改,对朝廷的旧法任意删变,在全国公布施行,以后各级衙门处置公务都得按照刘瑾搞出来的这一套事例成宪来办,这是天大的一件事情!
现在刘瑾找了个兵科给事中屈铨,把自己一手编出来的这本《现行事例》奏了上去,单是吏部、户部、兵部三个衙门就“变法”七十八件之多!按说正德皇帝看见这么个由太监起草、变乱祖宗家法的东西应该大发雷霆才对,想不到这位皇帝居然让朝臣们“议定施行”,也不知皇帝这是糊涂呢,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这个《现行事例》张永已经看过了,改变成法之处太多,而且处处都是刘瑾的私心。别的且不说,单是其中的一条规定:翰林院官员的升授任免必须由吏部官员会议决定,而不再由进士直接授职,这么做无非是想把翰林院这些翰林们控制起来,升授任免全由刘瑾说了算,免得翰林给刘瑾找事儿。可这一条等于堵住了新科进士们的入仕之路!要是这么办,那些刚登龙门的新科进士进入朝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恨他刘瑾。
这真是自断生路,自找倒霉!亏他刘瑾还沾沾自喜,乐颠颠地在这儿说笑呢。
刘瑾一个劲地傻乐呵,张永可一点也笑不出来:“刘公公,《现行事例》是朝廷大事,未必这么容易就奏准吧?我看朝廷里的文臣一定不肯答应。”
刘瑾冷笑一声:“文臣们算个屁!我已经知会了国子监祭酒王云凤,由他带头上奏请求施行《现行事例》,谁敢站出来反对,就是跟咱过不去,咱家自然有法子治他,张公公就等着看热闹好了。”
见刘瑾已经跋扈到如此程度,张永觉得寒气透骨,心里冰冷冷的。这种时候他就得劝了:“刘公公,对朝臣们还是客气些好,总打打杀杀的不是个事儿。”
听张永说出这种泄气的话来,刘瑾不由得瞪起了一双狼眼:“不打不杀,他们能知道害怕吗?”
张永忙说:“刘公公,我觉得有些事儿咱们不要做得太急,缓一缓。比如刘公公请皇上下旨追夺前朝旧臣的诰命,一次就夺了六百七十五位老臣的诰命,把先帝赏给刘健、谢迁、刘大夏这些人的玉带服饰收缴回来,这个做法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
“这帮老东西虽然倒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在朝廷里还有眼线,还有余党,不隔三岔五地收拾他们一顿,别人倒以为咱家好欺负!”
听刘瑾说的全是这些小肚鸡肠记仇的话,张永忍不住叹了口气:“上一次刘公公不经皇上同意,擅自把户部尚书杨廷和赶出京城弄到南京,杨廷和这边儿刚走,皇上马上就问:‘怎么这些日子不见杨学士了?’,结果不但把杨廷和调回京师,还晋升他为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了内阁!这么一来杨廷和跟公公成了对头,皇上心里肯定也不高兴,别人看了也会想:是不是刘公公在皇上眼里份量变轻了?他说话怎么不顶用了?这都是因为刘公公办事太急躁,这样下去怕是不妥。”
听张永一句一句地教训自己,刘瑾瞪起一双狼眼,脸也沉了下来:“杨廷和算个什么东西!眼下皇上只是觉得这个人还能办事,给他几分薄面,可咱家想收拾的人,没有整不垮的,你等着瞧,不出一年,咱准让这姓杨的死在诏狱里!”
眼看刘瑾执迷不悟,反而满嘴狠话,像狼一样逮谁咬谁,张永心里暗暗摇头,越发觉得此人依靠不得。
可越是有这样的想法,张永越得往要紧的地方劝。于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咱家觉得刘公公还是别得罪这个杨廷和为好。另外刘公公这些年定了罚银之例,动不动就给朝臣安个罪名罚他们几百石米,弄得不少官员倾家荡产,好多人因为害怕交不上罚银下诏狱受罪,吓得自杀了。听说有个御史叫彭程的犯了点事,被判充军罚银,人已经死在充军之地了,可罚银不能不交,家里拿不出钱来,这位彭御史只留下一个孙女儿,就当街把这女孩儿卖了,凑银子上缴,惹得无数老百姓围观,闲言闲语传得尽人皆知,这么搞法太过了。”
到这个时候刘瑾才觉出有些不对路了。今天张永怎么回事?一股劲地找自己麻烦,明着是劝,暗着怎么像是在骂人似的?
琢磨出这么一层意思来,刘瑾不由得斜过一双狼眼上下打量起张永来了。
可张永似乎没什么感觉,接着又说了一句:“刘公公,依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常例银子咱就别收了,那都是下面送上来的赃银,传出去坏名声,不好听!”见刘瑾不吱声了,就问缩着脖子站在一边的庞二喜:“你说是不是?”
张永和刘瑾这些对话,在庞二喜听来一句句如刀似锥,把这个小太监吓得浑身筛糠一样哆嗦,一张脸又灰又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忽然听张永问他“是不是”,答也不行,不答又不行,结结巴巴地说:“儿子、儿子……”一句整话还没说完,刘瑾抡起胳膊一巴掌抽了过来,打得庞二喜原地转了半个圈子,下身一急,一泡尿全撒在了裤裆里,赶紧捂着脸蛋子跪在刘瑾脚下。刘瑾厉声喝道:“你这狗东西活腻歪了!”骂完这句话,恶狠狠地瞪了张永一眼,转身出去了。
眼看刘瑾急了眼,张永倒是满不在乎,又慢悠悠地在椅子上坐下。一眼看见庞二喜还软塌塌地堆在地上爬不起身,身子底下流出一片尿水来,气得骂了一句:“真他娘的软蛋,以后咱家有事还能指上你?滚出去!”庞二喜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
(二)
惹了刘瑾,张永倒不怎么在乎,毕竟他和刘瑾两人权势相当,在正德皇帝面前又是一样得宠,于情,刘瑾不会因为一点小纠葛就想搬倒他;于势,整个内廷外朝之中,只有他张永是刘瑾搬不倒的人。所以今天这个事儿张永没往心里去,也没觉得害怕。
可谁想第二天一大早,提督东厂太监马永成慌里慌张地找了过来,张嘴就问:“张公公,你和刘公公之间闹什么误会了吗?”
“怎么了?”
“今天刘公公在宫门外贴了告示,不准张公公再入宫门。咱家还听说刘公公已经请下了圣旨,要把张公公发往南京充净军,这怎么回事呀!”
马永成这番话其实也是明知故问,身为提督东厂太监,他在宫里的权势仅在刘瑾、张永二人之下,头一天两人在司礼监起了争执,马永成不可能不知道。再说,如果刘瑾真的已经请下圣旨,把张永罚到南京去充净军,淘大粪,马永成还跑来给张永报信?那不成了找倒霉了吗。
所以马永成是明知道没有这道旨意,才跑来说这些话的,他的意思就是来挑唆张永来了。
其实马永成这几年在刘瑾那儿受了不少窝囊气,心里早就和刘太监不对付了。现在他跑来给张永报信,暗里就是在拆刘瑾的台,可又担心张永真被刘瑾搬倒了,自己因为此事惹上一身麻烦,所以闷着头装糊涂。可要说的话已经全都递给张永了。
一听这话张永当时就急了眼:“圣旨?这是哪来的圣旨。咱家给皇上当了半辈子奴才,从没犯过一次过失,没让皇上爷说出一个不是,到今天姓刘的想拿一道矫旨来害我,他把咱家也太小看了!”
马永成忙问:“张公公打算怎么着?”
对此事张永早已胸有成竹:“咱现在就进宫去见皇上,当面剖白清楚!”
“可宫门已经……”
张永冷笑一声:“刘瑾这个东西能拦住天下人,可他拦不住咱家。咱这就进宫,看哪个不要命的敢挡我!”
眼看张永跟刘瑾杠上了,马永成可不愿意惹这个是非,悄没声地躲开了。
这一边张永坐了个肩舆进了北安门,先到司礼监坐定,把平时追随自己的亲信都召集起来,顿时聚焦了五六十人,这才一起往后三宫的正门乾清门而来。守门的侍卫已经得了刘瑾的令,打算拦截张永,张永这里早已有了准备,一声吆喝,几十个太监蜂拥而上,顿时和侍卫们揪扯成一团。宫门侍卫知道这帮太监的势力,也不敢任意殴打,结果倒让太监们搂腰抱腿使不开手脚,早先在刘瑾面前吓尿了裤的庞二喜这回倒是鼓起了勇气,拼命护着张永,趁着混乱一路闯进乾清门,直奔乾清宫。
这时候正德皇帝正在乾清宫东暖阁里批阅奏章,听得外面一阵吵嚷,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张永已经撞进门来,几步跑到皇帝面前跪倒,抱着朱厚照的腿哭叫着:“皇上救命,有人要害奴才!”
朱厚照让张永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谁要害你?”
“老奴听说皇上发下圣旨要把奴才逐往南京去充净军,可老奴觉得平日伺候皇上还算周到,并没有什么过失,或许是有人发下矫诏要害奴才。”张永以头触地,哭叫着,“若老奴真有过失,任凭皇上责罚,奴才不敢有一句怨言,可要是有人瞒着皇上陷害老奴,奴才真是死也不能瞑目呀!”
张永这一番哭闹真把朱厚照弄糊涂了:“你平时做事还妥贴,没有什么过失,朕也并没下过旨意,什么人敢如此大胆妄为?”
说实话,闯进内宫的时候张永心里有九成把握这是刘瑾矫旨害他,可也有一分担心,生怕刘瑾已经说动了皇上,真要把自己发往南京,要是那样就一切都完了。现在听朱厚照说出这话,他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忙说:“可老奴确实听说刘公公已经请下了圣旨,难道会是假的不成?”
一听这话朱厚照皱起了眉头,想了想,吩咐乾清宫执守太监:“去找刘瑾来,问问他,怎么回事?”话音刚落,刘瑾已经满头大汗地飞跑进来了。
这几年刘瑾真是跋扈惯了,也太托大了,以为单凭自己一句话,连尚书、侍郎都能立刻下到诏狱,一个张永并不在话下,所以根本没禀报皇上就自作主张要驱逐张永。却想不到张永耳目灵通,人也厉害,居然就这么一头闯进大内来了!这一下自己的戏法儿在皇上面前当场戳破,弄了一个焦头烂额,只好趁着自己的矫诏还没发下去,张永并没见过,死赖到底。一溜小跑进了东暖阁,见张永已经跪在皇帝脚下,知道这小子大概把什么话都说了,可现在自己只有一口咬定,死扛不认,就几步抢到朱厚照身边,弓着腰笑着说:“皇上召老奴有什么吩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永,故意说,“是不是张公公惹皇上生气了?”
朱厚照把眼一翻,冷冷地问:“张永说有人矫旨害他,你知道这事吗?”
“没听说呀!张公公是司礼监秉笔,执掌神机营,一向忠心耿耿,人也勤恳,无缘无故谁敢害他?这是不要命了!”刘瑾把嘴凑到朱厚照耳边,“皇上,老奴这就着内厂执事去查,若真有这种胆大包天的东西,老奴第一个就不放过他!”
眼看刘瑾说得像真事一样,朱厚照淡淡地不置可否,跪在地上的张永却已经忍不住了:“刘公公,你是司礼监掌印,这内廷之中除了你,还有谁敢做这样的事?”
刘瑾两手一摊:“这是什么话,根本没有的事嘛。”
要说起斗心眼,张永的心计不在刘瑾之下。现在和刘瑾已经撕破了脸,手里又抓着刘瑾的把柄,说出话来自然毫不客气:“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此事已经做下,纸里包不住火,内里真相东厂的人一查便知!”
刚才刘瑾说让内行厂的人去查,张永却故意说“东厂的人一查便知”,这一句话好厉害!可刘瑾心知正德皇帝是个粗莽的人,未必听得出内里的意思,也不理张永,只对朱厚照陪起笑脸儿:“皇上,此事老奴已经派内行厂去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不等朱厚照说话,张永已经叫了起来:“内行厂是刘公公亲领的,让他们去查,能查出什么来!”
刘瑾咂咂嘴儿:“哎哟,张公公这话就不对了。东厂、西厂、内厂都是国家法度,只有为皇上尽力办事,哪会徇私呢?张公公就算信不过咱家,总得相信皇上吧?”
张永本就已经气急了,现在又见刘瑾一句一句地混赖,还拿“皇上”来压自己,忍不住破口骂道:“你他娘的……”刘瑾忙拦住话头厉声道:“张公公,在皇上面前怎么可以口出秽语,你这是大不敬了!”话音没落,张永已经跳了起来,一拳打在刘瑾脸上!
张永,刘瑾,都是心计极深的人,可今天这笔账张永算得细,刘瑾算得粗。眼下张永气急败坏又叫又骂,似乎乱了章法,其实他说的每一句话,动的每一下手,都有自己的心机在里面。可刘瑾仓促而来,临时应对,没一处跟得上张永,处处都落在下风。现在刘瑾根本没想到张永敢在皇帝面前动手打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子!不等他反应过来,已被张永一把揽住衣襟揪翻在地,挥起拳头照着刘瑾脸上身上一顿乱捶!
两个太监竟在乾清宫暖阁里公然争斗,要是换了另一位天子,早已令人把这两个胆大包天的阉奴拿下了。可朱厚照却是个怪人,脾气粗鲁,并不看重这些皇家权威,反而觉得两个老太监打得有趣,坐在椅子上看了半天,兴味盎然。执守太监知道皇帝的脾气,又见眼前厮打成一团的两个人一个是司礼监掌印,一个是司礼监秉笔,都是最有权势的大太监,哪一个也招惹不起,现在没得皇帝吩咐,既不敢出声斥责,也不敢擅自上前拉扯解劝,几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刘瑾和张永互相揪着衣服在地上乱滚。
其实张永进宫之前就计划好了,要跟刘瑾打闹一场给皇帝看。现在自己和刘瑾真打起来了,正德皇帝果然并不阻止,反而在边上看笑话,张永就知道自己这一宝没有押错,手底下也就不再犹豫,死死揪着刘瑾,没头没脑地往对方脸上乱揍。
朱厚照就这么笑微微地坐在一旁,把这场架看了个过瘾,直到提督西厂太监谷大用也得到消息赶了过来,再打下去就难看了,这才喝了一声:“够了!”可刘瑾和张永都发了性子,又恃着得宠,并没停手,仍然揪着对方不放。谷大用赶紧亲自上来,几个小太监也过来帮忙,好不容易把两人拉开了。
眼看两个老太监都打得满脸是血,衣服扯得一塌糊涂,朱厚照倒觉得好笑,顺嘴说:“真是两个混蛋玩意儿,这么大岁数了还瞎折腾什么?”又问刘瑾,“张永告你矫旨害他,是不是真的?”
要说打架,刘瑾还真打不过这个平时常练武功的张永,吃了好大的亏,让人家揍得鼻青脸肿,可要说到嘴硬,他绝不输于任何人,捂着脸高声说:“绝无此事,皇上可以去查,要是查出来了,老奴甘愿领罪!”
朱厚照这个人也有心计,知道急切之间问不出什么来,干脆把手一摆:“看来是闹了误会,算了!你们两个也是多年的朋友,别因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吩咐小太监,“取壶酒来。”小太监赶紧飞跑出去捧了一壶酒过来,朱厚照冲谷大用说:“你替朕赏他们一人一杯酒,要是不计较今天的事,就把酒喝了;谁还不肯罢休,朕可饶不了他!”
听朱厚照这么说,张永和刘瑾都不敢违拗,只得各自饮了一杯。朱厚照又说:“你们互相行个礼,说句客气话儿!”
有皇上在这儿做和事佬,张永和刘瑾也不敢执拗下去,只好互相作了个揖,说了声:“得罪。”
看这两个老家伙当着自己的面儿和解了,朱厚照哈哈大笑:“没事了没事了,你们两个老东西也别在朕跟前耍猴儿了,哪凉快哪歇着去吧!”张永和刘瑾忙一起退了出来。
出了乾清宫,刘瑾冲张永冷笑道:“张公公真有胆气,好,好!”张永使劲往地上啐了一口,走开了。
乾清宫暖阁里这一场闹剧,让刘瑾、张永这两个权势滔天的大太监互相结下了仇,宫里的宦官们也由此分成了两伙,互相明争暗斗,却又一时奈何对方不得。
就在这一片乱糟糟的纷争中,谁也没注意,贵州提学道保举王守仁外放县令的奏报已经在吏部衙门里转了一圈儿,无声无息地发了下去。
正德五年春,王守仁被升任庐陵县令,离开贵阳,到江西上任去了。
(三)
庐陵县属江西吉安府,在吉安府所辖庐陵、泰和、吉水、永丰、安福、龙泉、万安、永新、永宁九县中,这个县还算是比较富庶。王守仁这还是第一次做地方上的父母官,对庐陵也仅知道这地方出过一个大名鼎鼎的欧阳修,知道他的一句“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满心想着山光水色,风景造化,追思古人,倒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哪知一进庐陵县界,只见溪瘦塘涸,四野焦黄,到处都是撂荒了的田地,几乎见不到一片像样的庄稼。在路上遇到的百姓个个面黄肌瘦,两眼呆滞,脸色阴沉,成群结伙坐在路边盯着过往的行人车马,让人看了有些说不出的害怕。
原来这庐陵县在吉安府里算比较富裕,可真要计较起来,又实实在在是个穷地方。山深地少,土瘦石多,号称是“七山半水两分田”。
就是这么一个穷苦地方,自正德元年起,又遇上连年大旱,田地焦枯,很多老百姓连水都吃不上,更不要提庄稼了。县城里的富户勉强还有一口白米饭吃,普通人家只是半菜半粥勉强果腹,乡村之中,就只能有什么吃什么了。
一个人连肚子都填不饱,脸色当然难看,神情当然凶狠。王守仁自己也挨过饿,这个滋味他倒也明白。可怎么才能让治下的草民们吃饱肚子,他这个太尊也不知道,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听说新上任的太尊到了,衙门里的主簿宋海、典史林嵩赶紧迎出来,帮着守仁把行李送进卧室,又陪着他在前堂后院转了一遍。
庐陵县的衙门又小又破,前前后后没有一间像样些的房子,大堂、二堂,东西班房,两列厢房全是灰扑扑的旧屋,有几间屋连门窗都不周全,只是弄些破木板子钉在上头勉强遮着。二堂后头还有一个小小的牢狱,一共七八间牢房,里面却连一个囚徒也没有。再往后是县令的住处,一明两暗的正房,一座书房,里头看不到一件像样的家具摆设,连架子上的书都搬空了。院子当中开了一个两分大小的园子,里面没有一棵花草,倒是种了几畦青菜,靠墙架了一棚丝瓜。
看了县衙里这副惨淡的样子,守仁心里似有所感,问宋海:“前任县尊何在?”
“上个月辞官走了。”
“这位县尊倒是个好官吧,为什么辞了官?”
听守仁张嘴就说前任太尊是好官,书办一愣,没答守仁的话,倒问了一句:“大人认识本县前任的王太尊吗?”
“不认识。”
“那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
守仁指着院里那几畦青菜笑道:“这个园子伺弄得好,种菜的人当是下了功夫的。县衙的花园里一棵花草也没有,只是种菜,这就是个好人。”
听守仁这么说,宋海连连点头:“前任太尊名叫王关,果然是个好人,他当县令这几年百姓们虽然没饭吃,倒也不闹事。可这‘葛布捐’……生生把王大人挤走了。”
守仁一愣:“你说什么葛布捐?”
“正德二年朝廷里派下来一个织造太监,不知因为什么忽然让吉安府各县都上交葛布,我们这些人根本没听过这‘葛布’是个什么,跟上头商量,可这太监硬说‘江南各省都出葛布’,不管不顾,一定让我们交出布来。可这无端端的怎么交法?结果上头就摊下一笔捐来,让不产葛布的各县出银子,庐陵县摊了一百零五两银子的‘葛布捐’,这样的捐怎么跟老百姓收?只怕收税的衙差都叫百姓打死了!没办法,王县尊只好自己想办法凑出银子交了,本以为太监一走,捐就停了,想不到后来年年都收!王太尊实在没有办法应付,只好辞官走了。”
葛布这东西守仁倒知道,这是一种轻薄的布料,又叫夏布,广东江浙都有出产,尤以广东出的夏布最好,可江西一省却似乎不出产这东西。想不到这帮太监硬是把捐收到不产葛布的地方来了:“一笔葛布捐怎么会把县尊挤走?”
“正德二年那笔捐是王太尊自己凑的,到正德三年上头又来逼捐,县太爷自己又想办法凑了一百多两银子,垫上了,本来说日后从公库里归还,可这几年各样捐税都加了,乡下又连年闹灾,收上不钱来,公库里一两银子也没有,这笔钱始终还不上。到正德四年上头又来收葛布捐,县太爷没办法,典当了家里的财务,又把衙门里各人的薪俸都拆借了些,才好歹凑出这笔钱来,这笔银子到今天也没还上。这几年下来太尊已经倾家荡产,再也支应不下去,只好赶在今年捐税摊下来之前辞官走了。太尊这一离任,我们这帮人也不知道找谁要银子去了,再说太尊自己垫的银子最多,他都不跟百姓提了,我们这帮人哪好意思跟他提?只能自己认倒霉吧。”
宋海说的倒是实话,可守仁分明从他的话里听出另外几层意思来。一者这个“葛布捐”本该是临时征收,可到现在已经连征了三年,看样子是要变成常例了;二来县令自己垫过,衙役书吏们也垫过,前账都没还清,今年再让他们垫,怕是不肯了。
这么说今年怕是要向百姓强征了……
“这葛布捐什么时候开征?”
“就在下个月,”宋海拿过一张纸来,“告示已经写好了,只等新太尊看过,用了印就张贴出去。可是县里这些百姓不好惹,这个告示前后贴了三年了,一两银子也没征上来过。今年怕是……”
不等宋海把话说完,守仁已经拦住了话头:“本县不产葛布,交什么捐?告示不必贴了,上面要收银子,让他们找本官说话吧。”说完顺手脱了长衫,蹲在地上摆弄起前任县令王大人留下的几畦青菜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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