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子民
晚上近七点,我们在台湾花莲慈济大学开始聆听海洋文学讲座。讲座者:廖鸿基老师。
他说,自己小时候有语言障碍,很怕与别人讲话。逃,去海里,开始与大海说话。他说,生命的答案在黑潮里。他说,三千年的老树,生命伫立在一点之上。他说,山就站在海的边上,一横一竖,大山大海。
他说,直线是人的路,不如大自然的曲线漂亮。
他说,和海接触,不能站在甲板上,那样还是有距离。
得跳下去,这样就融入了大海。那是改变一生的瞬间
。他说,要看宽的,不要看窄的。在船上,要是看近处就会很快晕船。
他说,第一现场具有最伟大的力量。
他说,文学是特定舞台上的故事。文学的素养和能力就是看见他人看不上眼的风景。要让心灵优雅、柔软并善于表达。
他说,没读过什么书,海也读不够。看山看海看台湾,要好好地与自己的家乡相处。
他说,他会一直这样下去。每一个地方都如此吸引着他。
……
听你讲座,不,是讲故事。你把一张张拍摄的照片配上加注的文字,你和着照片的味道轻轻淡淡地念着,一边温温地讲着自己的故事……这不是海洋知识讲座,不是海洋文学创作展示,不是写作课堂,而是一个人与大海的故事会。偏瘦的身材,灰白的头发,湿热而带着海的润性的脸色和毫不修饰的安静的神态。
十几岁,你逃避了人群,找到了海的世界。我们生来可能都带着无法规避的某种状态和困局,人称其为“障碍”,可海不会这么解释。你一个瘦小的孩子,逃到哪里是好?你流浪流浪,到海里。抬头一望,便是天地。不是你选择了海洋,而是海洋选择了你。不会沟通的孩子,在心底留有纯净、广阔如海洋的空间,你足以听见海的哭喊,听见海的申诉,听见海的告白。你还没长大,没有经历繁杂的人世太久,没沾染谄媚与虚伪,你坐在海前,就是海的孩子,海的天使。
从渔夫,到作家;从清瘦男童,到将至花甲:从紧闭的嘴唇,到丰富的语言,你跨越了一大片心海啊j我仿佛看见,你光着脚丫,空着双手,咬紧嘴唇,第一次与大海对视的眼睛;我仿佛看见,黎明将至,你拎着鱼篓,装着夜色,独自出海的背影;我仿佛看见,你多少次站在甲板上,无所依托、无所顾忌地如海豚跃入大海时的身姿。别人不懂你的孤僻和寂寞,可我知道你有多甜蜜。再苦,再痛,都让海水抚平。
最重要的是,你有一颗感知的心。写作的源泉千千万,而你——独一无二。因为你的笔下是真实、是天然、是柔情万般、是情谊万丈。跳下海,你是铁骨硬汉,在海上,你是柔情儿郎。你的那些文字如此纤细,入微至大干世界的根须。男人中,少见的感性的双眸啊,少见的沉沉的深情啊!我喜欢你灵魂上兼具两种生命质感,储存两种生的能量。
听你叙述笔下的《鲸世鲸生》,才知道几条鱼的一生一世可以伟大到令人自惭形秽;一面海,竞能与人交心;一个人的生命,竟能以生的意象充分地伸展、延续在大自然中。
因为你用自己海的属性记述海,用悬在海里的生命眷恋海的生命,你自己也得以久久地存在,久久地遨游在海里,久久地静坐在山前,久久地注视着天空,久久地让声带浸润在自然间。听你现在讲话,已是如此流利,我想,这是海,偿还了你的“障碍”吧。
你的寻鲸小组与政府打交道,这是你第一次真正与“社会”打交道。不懂事、糊弄事的官员们一劲儿对你说“不”,可是一位处长起身,拿起你的《鲸生鲸世》开始声情并茂地朗读,感动了全场。这也是你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文学的力量。你讲到政府的不作为,我在这一刻掉泪。一个有志气和才情的人,一个深深了解海洋、深深关怀土地的人,怎么能让热情被他们打败!?之前在四中听建筑师李虎先生讲座,他说了至少五次“现在不缺好的建筑师,缺好的政治家啊!”再听你讲这个故事,我心里多难过。我也开始重新思考,一个好的政治家应该是怎样的?什么是政府职能?……你离开的时候,林校长让我单独送你。你关心我的学业和对未来发展的想法,我们又谈到今天的讲座,当我说到政府一点时,你却说,不要期待,不要抱有希望。这是看“透”了吧,抑或是台湾给你的惯性?我依然敬重你,依然热爱你,可是我还不能在年纪轻轻时答应你不去抱希望。试试就有希望,对吗?我牢牢地抱着的希望里,还有,海洋的岁月可以多长久?自然的概念可以多广大?生的旨意可以多简单?多少人可以慢慢地,静静地,真真正正地看大地苍劲,看山川满目,看潮起潮落,看云卷云舒?多少人,还有“逃”的路?
“一定会有机会和您一起出海去!”
“好,好!”浩浩大大的三个字:出海去!就这么敲在我心上,成为我的诺言!
目送你走远,再走远一步。
再见,再见!海岛子民,请让我目送你,像你目送鲸一样。
2011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