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初夏微醉的风里,我嘴里衔了支笔,时隔七年……分别七年之后终于落笔,在一张至今未动一毫的白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那时我还坐在男校核桃树下的石桌前,算一算小芹比我高一级,明年就该高考了。一群白鸽子在核桃林里扑腾腾飞过,我将信纸一合,打着口哨往邮局里跑去。七年毫无音讯,我对小芹的现状毫无头绪,根本不晓得寄信的地址。但那一回我铁了心要找到心中的天鹅。我记得小芹当时成绩好,猜她应该能考上家乡最棒的重点。“烟台市第一中学”,我写下这个地址想都没想就将信投进了邮筒,心里预备好了若一个月没有回音,就接着寄烟台市二中,还不行就寄烟台市三中……总之,我用力捏了捏手心里的核桃,我要找到小芹的愿望已经坚硬到不能扭头的地步。为什么出现只是一分钟,我却要用如此长的、我所拥有的所有可以等待的时间去等待?七月流火,每天我要跑去开传达室邮箱好几次。中午烈日炎炎,我穿过操场,走过凉棚,去开传达室的信箱,可它依旧两手空空地向我耸耸肩。这么些天,这么多次,那绿绿的小邮箱该早已认识我了吧,它起了怜悯之心,甚至想自己写封信放进自己肚皮里……从传达室回来的路上,一只蜻蜓摔倒在地上,挣扎着怎么也起不来。我心中忽然一揪,又不太敢碰它怕弄伤了它,眼见它活不了,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捡起来放到阴凉的叶子上去,离开时心中又平添了一份伤感。可能是天性,自小他们就说我怜香惜玉,最最见不得的就是风月毁损、美人落泪。心中沉重着,我回到了宿舍。下午再去看时,它已不在叶子上了,它活了,飞走了,一时心中欣喜万分。再跑去传达室时,丁大爷扬了扬手对我喊道:“耀武,有你的信。”她居然收到信了!竟然收到了!她说她很高兴能再次相逢,好像在一丛绕绕弯弯的巷子里走失了,多少年后又在某条叫不上名来的巷子口迎头相撞。她还记得我!她说她现在念书很苦,和别的女孩子不同,她单单只有数学好,文史却不怎么样。她果真是不同寻常!她还说……一封回信我读了又读,是捧在手心里,一句话还没有读完就又返回去再读一遍。我实在舍不得一口气挥霍掉这珍贵的阅读,想让这过程尽量长一些再长一些,到后来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看出个究竟来。一次又一次地,我年轻的泪水冲上鼻梁,我好像深深怀抱着自己一样的温暖。尽管在信末小芹悠悠地列出了三条拒绝我的理由:第一,你比我小;第二,离得太远;第三,现在要好好学习。可是十六岁的我居然没有太多沮丧,不太信以为真。年轻的奥秘就在于一切都尚未开始,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值得期待,就像周六的晚上,无论后面的周末是否平淡得无聊至极,周六晚上永远是最惬意的一切可能性的所在。想象力真是一帖回春之药!我在自己的想象王国里蓄意扩大了温存的部分,将那三条理由的危害无限降低——只是为了让我的爱情更曲折动人一些吧!我这样想。我甚至多情地想象着,当一个女孩子时隔七年再次收到爱慕的情书时,她会不会呜呜地在被子里淌了一夜感动的泪水。从九岁到如今我写的所有情诗,全是为她而作!无论如何,她是会读到,一个男孩子因她成长的七年!我于是接着给她写了第二封信,第三封信……第四百封信……寡味的男校里,我的足球天分得到了最大挖掘,上课时惦记的是放学踢场足球,放学踢完球惦记的是明儿再踢一场。很快我就踢进了校队,准备着为祖国在绿茵场上效力争光。中学毕业时我对足球的迷恋已经叫我下决心这辈子为之效忠。体育大学的通知书到了,美人在抱,然而人生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千辛万苦求得美人,却在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发现,浓脂艳抹全是假的——近看原来一点都不美!报到那天,我的热望被打到万丈谷底——理论系,并非我填报的足球系!我简直无法忍受枯坐板凳一秒钟,我的眼睛要被那点蓝得可爱的晴空叫醒;我的耳朵要欣喜地偷听叶子发芽儿花儿呼吸,春天里两粒嫩黄的花粉怯怯人洞房的声音;我的嘴唇呢,要尝清晨第一缕阳光甜丝丝的滋味;双腿要奔跑,原始森林里小兽般的奔跑,追我的小球,追我的美人,追我热爱的一切风花雪月。理论系,名字长得就像男校里干瘪的女教员。我当场要求退学。当年所有的高校都已录取完毕,这时退学意味着落榜。教导主任一番苦口婆心未能打动我,只是最后他扔下的四个字让我留了下来——“可以转系”。后来的我就抱着这四个字在体院里不断打报告,不断等候,不断伪装成勤恳忠诚的祖国好少年,最后终于用三本临时写就的伪造的日记撼动了校方,日记中叙述的全是我为祖国足球事业奋斗终身的铮铮铁骨朗朗决心。我如愿转系。然而马上我就发现,足球系的生活更叫我失望透顶,那些中学校队里原先成绩还不如我的哥儿们上了清华,可踢球的时间一点也不比体院足球系的我少。就像有些女人,做情人是风情万种的,对谁都没有遮拦,但要是哪个蠢小子当真把她娶回家,就亏大了。不到两个月,我就叛变了体院足球系,退学回家了。当年落榜。我把所有的今天都压上去了,去赌一个明天,那里大概会有美的所在吧。我并未因此消沉,相反活得更潇洒了,只有年轻的王才有资格这样,青春的价值就在于挥霍。我寄出去的信小芹回得极少,在寥寥无几的回信中,我得知她也落榜了,靠着父亲的关系她分配到了家乡的邮电所。小芹的样子在一天天的想念中变得不可辨识了,只知道很美很美。而从前那个小兽般乱跑乱叫的小耀武呢,我似乎很羞于对自己承认那是从前的自己,现在的我欣赏自己深沉的想念与更深处的悲伤。对于那个初莲般圣洁的女神,我的思念呢,也是如白鸟般掠过,不作贪婪的停留,怕这一想会把最最完美的给想坏了,谁敢盯着女神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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