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的我盼望冒险和浪漫,希望远远地离开我一生中多数时间都生活在那里的霍沃斯镇,到发生过大事的、令我激动的地方去。我梦想成为一名成功的作家,出名并受人追捧,留下我来世上走过一遭的痕迹。这些都是一个约克郡牧师的女儿惊世骇俗的抱负!在实现我的这些抱负之时,我既没意识到现实与梦想间可能的差距,也没意识到对企盼的这些事得当心,因为我真的可能会遇上。<br />
一八五一年五月二十九日星期四的晚上,我脑海里几乎全是这些想法。<br />
我和我的出版商乔治·史密斯手挽手漫步来到伦敦阿尔马克议会议厅。我们走进沙龙,那里一群喋喋不休的上流人士已在一排排包裹着锦缎坐垫的长凳入座,气体吊灯散发的光闪烁在女士们的丝绸晚礼服上、高高挽起的头发上、酥白的胸部上和光灿灿的珠宝上。当我近视的眼睛透过镜片看见这一幕时,我有些头晕目眩。可怜的失落感让我踌躇不前。<br />
乔治·史密斯对我说:“鼓起勇气来,亲爱的夏洛蒂。”乔治身材颀长而年轻,他长着一双棕色的眼睛,有一头光滑的棕发。他身着正规的晚礼服,看上去温文尔雅。他英俊而有洞察力,深知我的羞怯。“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你。”<br />
“那正是我害怕的。”虽然这是我的第四次伦敦之行,但我对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的害个白一点也没减弱。在离家之前那种紧张情绪将我折腾得胆病都发作了。我现在还感到虚弱、反胃。<br />
乔治大笑起来,拍拍我的手说:“别害怕,我会保护你。”<br />
四年前,我把我小说的手稿寄给了他。伦敦史密斯公司出版了《简·爱》,使它成了一部有名的畅销书。当我们在一八四八年初次相遇时,我显然已经迷上了乔治。打那时起我们就成了朋友——确切地说,是密友。我们的通信和谈话都充满了调情打趣。而三年前的我还预见不到这些事情的发生,我也难以相信即使我们中的一个会堕入爱河,那个人会是我。<br />
当我们走进沙龙时,所有的脸都转向了我们。我觉得自己穿着黑色丝绸裙显得很俗气。畅销小说作者的头衔并没抵挡住我与生俱来的、对别人如何看待我的长相的恐惧。当我斗胆想象自己出名时,我总是在自己的想象中变成一位佳丽。难道所有的梦想都已成真!然而,即使我仍像从前那般渺小和质朴,兴奋的窃窃私语还是响了起来。《简·爱》出版前没人知道夏洛蒂·勃朗特是谁,而现在,似乎人人都知道了这个名字。以前我在人群中出没,形同虚设,现已不复如此——我成了人们好奇和揣测的对象,那是我从未料想到的。<br />
乔治的母亲走在我的另一侧,她说:“勃朗特小姐,如果你感觉不适,我们很愿意把你送回去。”<br />
史密斯夫人是一个身材高大、长着一头黑发的女人。尽管上了年纪还是魅力依旧,她已不再像我喜欢她那样喜欢我。尽管她语气中露出关切,我还是知道她希望我回到我逗留的史密斯家里,以便她能和儿子一起享受这个夜晚。为己树敌——这可是另一件我对成名始料未及的事。<br />
三年前当乔治将我介绍给她母亲时,他没告诉她我就是《简·爱》的作者。出于我不想在此细说的原因,该书是以我的笔名“柯勒·贝尔”出版的,我想对我的真实身份保守秘密。当我的真实身份最终暴露时,史密斯夫人狂怒不已。她认为自己受到了感情上的伤害,我这个曾被她视为贫穷、乏味的无名小辈要对她儿子出版公司的生财承担责任。同时,她又害怕我有想与乔治结婚的意图。<br />
史密斯夫人并不知道的我心已属于另一个男人,一个我此生中可能再也见不到的男人。<br />
“多谢了,但我并不想回去。”我说道。我尽量用礼貌来掩盖心中的厌恶。“我不想错过萨克雷先生的讲话。”<br />
著名作家威廉·迈克皮斯·萨克雷最近开办了系列讲座,这位英国十八世纪的幽默大师对眼下流行的文学套路大骂不已。这倒是那类我曾梦想过要参加的事情。<br />
“当心别抢了他的风头。”乔治开玩笑地说。<br />
“才不会。”我说。我被这种说法吓了一跳。<br />
站在大厅前排的是著名小说《名利场》的作者,被一群阿谀奉承的太太、绅士们簇拥着。他有六英尺多高,一头灰发,长得很丑,他脸上瞬间就会挂上一幅严厉而嘲讽的表情。尖锐的目光穿过架在他鼻梁上的镜片盯在我脸上。他笑了,我也回报他一笑。自从《简·爱》出版后,他就加入了我的朋友圈,我很为此而自豪。我很高兴他注意到了我,但他的眼光在警告我要当心被涮。<br />
他离开了那些崇拜者,将其中一名极精致、满头白发的老妇拉到身边。他们一起走向我,萨克雷先生大声对她说:“母亲,让我向你引见‘简·爱’。”<br />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盯着我。萨克雷先生笑了,他似乎因他认出了我是小说的女主人翁并让我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而觉得帮了我一个大忙,但我却感觉受到了感情上的伤害,突然满脸涨得通红,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萨克雷先生在等我作答,但我已被他搞得心烦意乱、愤怒异常,脑子里一片空白。<br />
“过来,勃朗特小姐。”史密斯夫人说。她将我拽到靠墙的一张空凳边。我知道她憎恨我引起任何关注,但我却十分感谢她在我还没做啥让自己后悔的事之前用此法将我与萨克雷先生隔开。当她和乔治分坐在我两边的时候,我听到了人群中的窃窃私语。<br />
“勃朗特小姐将《简·爱》的第二版献给了萨克雷先生,是这样么?”<br />
“知道吗?他的妻子疯了,必须送到精神病院。”<br />
“是的,我听说勃朗特小姐曾经是萨克雷家的家庭教师,假如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得体的私情,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记住,贝基·夏普和简·爱都是最终嫁给了她们主人的家庭教师。”<br />
我那无知的表示钦佩的举止导致了多大的诽谤!哎呀,可没人向我说起过萨克雷先生的疯妻,但现在知道为时已晚。许多读者现在已把我的小说当作了一本自传,以为萨克雷先生和我就是里面的男女主人翁,尽管这明摆着不是事实:虽然我做过家庭教师,但却从没在萨克雷先生家做过。在我成为著名女作家前我们从来就没有遇见过。萨克雷先生并没计较我因无知而酿成的错,假如他刚才的恶作剧是他所施的唯一惩罚,那我也认了。<br />
更多的闲言碎语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勃朗特小姐似乎与她的出版商关系很亲密。”“嗯,即使她年纪比他大。”乔治·史密斯二十九岁,是个条件很不错的单身男子。我呢?三十五岁了,一个早已过了黄金年龄的老处女。“我在想,我们是否不久就会听见婚礼的钟声。”<br />
乔治笑了,装得若无其事,而她母亲却动怒了。到此时,我本早已该习惯成为各种谣言的话头,但我还是不能。<br />
过了好久,听众们才终于就座。当萨克雷先生站在讲台后开始演讲时,大厅安静了下来。他的演讲言简意赅,诙谐而有力度。他将每件事都说得栩栩如生。观众们都报之以笑声和赞同。要不是感觉到那些像讨厌的触摸一样侵扰着我的目光,我本来可以完全沉浸在对他讲演的享受中。但夜晚才刚开始,还有更坏的事会发生。<b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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