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一根火柴划过,刺刺作响,我从梦中惊醒。我听到了妈妈的吸气声,她深吸一口香烟,嘴唇嘬着香烟的过滤嘴,显而易见,她还打着口红。妈妈一整夜都没睡。
妈妈就躺在旁边的那张床上。我能感觉得到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但是我假装还睡着。我从眼睫毛的狭缝里偷偷瞄了一眼:妈妈穿着粉红色睡衣坐在床上,两只脚交叉着放在一起,脑袋靠着枕头。她的胳膊弯垂在空中,手里拿着香烟。深褐色的双腿在黑夜泛着淡淡的清光。一头金色的秀发垂在肩头。
我呼吸着妈妈抽烟散发的烟味,还有她身上散发的“我的罪”牌香水味。空气中弥漫着她的气息。
我没有动弹。但是我心里清楚,妈妈早就知道我醒了。我继续装睡,她也就继续装作不知道我醒了。
我不停呼吸着:烟味中夹杂着香水味,香水味中也夹杂着烟味。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一直躺着,躺着……突然我听到了海鸥的叫声。那海鸥的叫声简直比葬礼上的哀乐还要凄惨。我意识到——噢,天快亮了吧。
我们现在从不去旅馆的餐厅。那些人知道我们的身份,在报纸上看到过我们的照片。我们知道他们会说——快看,他们还在吃吐司面包,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情无义的人呢?
我转而骑上自行车,奔向沙滩。我的篮子里装着一瓶苏打水和两根巧克力棒。这就是我的早餐。
天空灰蒙蒙的,乌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息。太阳还没来得及把沙子里的湿气晒干。这个地方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和渔民。我和彼得曾经看着渔民迎着海浪一起垂钓。那一天,就是一个渔民把彼得带了回来。
在《爱丽丝漫游记》里,爱丽丝掉进兔子洞时,没有感觉坠落得很快,因为她还可以看清身边的东西——哇,一只茶杯!一张桌子!所以她在掉下去时感觉很自然,没有什么异样。落下去着地后,爱丽丝滚入了一个“奇幻世界”,所有糟糕的事情都接踵而至。
我也看到了事情的经过,什么都看到了。我看见他摘掉帽子,给妈妈点燃香烟;我看见那天妈妈走开时的情景,那条在她手里搭着的围巾;我还看见片片花瓣,还有那个菠萝状的花瓶。
现在,我必须把事情回顾一遍。这一次,我要从局外人的角度看待整件事情,跟随自己的思路来回顾全部经过。
所以,得从故事最开始的地方想起。那是我离开佛罗里达的前一天,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玛姬的挑衅
那天下午,我和最好的朋友玛姬·克洛蒂来到一家糖果店,买了巧克力香烟,好练习如何抽烟。在战争期间,香烟和其他商品一样限量供给,但现在却有成堆的香烟可供选择,比如好彩牌、老黄金牌和骆驼牌。哦,还有契斯特菲尔德牌的香烟,那爽滑的味道足以抚慰干涩的喉咙,广告上都是这么说的。
我和玛姬杂志和电影里所说的深信不疑,觉得比教堂里牧师的话可信多了。我们知道只要勤加练习,终有一天我们会抽上货真价实的香烟,涂着露华浓牌“相匹配的唇膏与甲油”。还能一边抽烟一边听着弗兰克·西纳特拉在我们面前唱“All or Nothing at All”。
那时还是1947年,“二战”已经结束。每台收音机都传出袅袅的音乐,每个人都渴望买辆新车。战争时期,没人买新车,因为汽车制造商停产了;也没有人拍照,因为连胶卷都无处可觅。知道战争的影响吗?那就是别想在战争时期找到一点新鲜的玩艺儿。
但是现在,父兄、表亲、堂亲家的兄弟姐妹都在家里。我们的“胜利菜园”也重新铺上了草坪。如今,我们不仅有能力购买生活必需品,而且可以买其他想要的东西:蔬菜、咖啡和奶油。我们甚至可以弄到相机、汽车和崭新的洗衣机。能买得起这些物品都是因为继父越来越有钱了。
能住在皇后区真好。在这儿,我们可以在地铁入口投上5美分就一路坐到曼哈顿。现在谁不渴望去曼哈顿呀?摩天大楼彻夜灯火通明,现在大家都财大气粗,完全办得到。
夏天眼看就要结束,空气中开始有了些许凉意。说不准哪天就开学了——其实下星期就该开学了。我和玛姬想尽情享受这个夏天。
虽然女士不会在街头抽烟,但是玛姬却把手里的巧克力香烟举得老高。我们俩人其实也不敢叼着香烟满大街晃悠。但是,我们的确渴望自己能如此放肆——穿上特高的高跟鞋四处招摇,遇到一丁点不顺心的事,就大声叫骂一句“该死的!”我们走路的时候也小心翼翼,生怕踩进人行道的裂缝。有一种迷信的说法:“谁家孩子踩进马路裂缝,妈妈的后背就得遭殃。”自打9岁时我们就开始说这句话了。这种迷信的说法就跟圣餐礼一样神圣。虽然有时候听起来荒唐可笑,但是我们对此却笃信不疑。
“到秋天,抽巧克力烟就更有趣了,”玛姬说道,“天气热的时候,很容易就融化了。”
我接茬说道:“天寒地冻的时候就更有趣啦,那时候咱们就真能‘吞云吐雾’了。”
玛姬说道:“我一满16岁就要抽烟。我才不管爸爸到时候怎么说呢。”
我接着说道:“到时候我们还要涂口红。”我心里知道,妈妈肯定打死也不同意。妈妈对我管教很严,而且说一不二。她坚决不允许我往家里放旱冰鞋,也下过死命令说不允许我在18岁之前涂口红。
一路走来,我们假装使劲嘬着手里的“烟”,模仿着琼·克劳馥在电影《欲海情魔》里抽烟的镜头。
“为什么大家管坏家伙叫‘鞋跟’呢?”我问玛姬。
“是个谜语吗?”
“不,是个正经问题。”
玛姬把自己手中的巧克力当成烟头,轻轻弹了弹。这动作仿佛在弹掉烟头上的烟灰似的。“因为坏家伙是最最卑鄙的,所以应该被踩在最底下。”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人们不叫他‘鞋底’呢?”
“艾芙,你这个问题本身问得就不对呀。”
哎,玛姬就是玛姬,老是这样。她总是愿意“教育”人,告诉别人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玛姬,那正确的问题应该是什么呢?”
“为什么女孩总是栽在‘鞋跟’手里?”玛姬忍不住咯咯大笑。我知道,她这个样子是因为正好经过了吉米·修吉特的家。吉米就属于玛姬眼中的“鞋跟”,这小子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每次看到漂亮女孩从身边经过,都忍不住“嘿,嘿”地搭讪几句。走到修吉特家门前,玛姬总会不知不觉地放慢脚步。
我知道自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虽然我很想吸引吉米的注意力,但他宁愿自己的眼睛被球狠狠砸中也不想看到我。整个暑假过来,玛姬倒是发育得挺好。“等玛姬20岁了,你再来跟我聊聊她吧——我敢保证她会变成小肥猪。”妈妈这么对我说。不过,至少从目前来看,15岁的玛姬前凸后翘,拥有我梦寐以求的曲线身材。我多么希望能和玛姬一样啊,穿上百褶裙,戴上厚重宽边的腰带。但妈妈让我耐心等待,等到我的身材丰腴起来,得等到穿上毛衣也显得很丰满时才行。
我们路过教堂,虽然手里拿的只是巧克力香烟,但也只好老老实实把假香烟藏进裙子,这要是让欧文神父瞅见了可不好。在我家这一片地方,谁跟谁都认识,即便不认识你,也一定认识你妈妈或者你的牧师。
经过圣母玛利亚的雕像时,玛姬划了一下十字,但我却心不在焉。前面不远处是我的暗恋对象——杰夫·麦卡弗蒂,和他一起同行的是露丝·卡尔曼。
露丝穿毛衣时就显得很丰满。
“玛姬,”我说道,“快看。”
玛姬抓起我的手,捏了捏。我突然十分悔恨不该认出他们俩。
“噢,真恶心!也许他们只是碰巧遇见了,正好顺路而已,”虽然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玛姬仍然压低嗓音说道。我嗅出了她扑鼻的巧克力味,还有一丝满足感。现在,她可以好好抚慰我了。我最近发觉,玛姬的架子跟她的胸部一样,越来越大。谁知道呢,或许她妈妈除了把崭新的胸罩放在她床边,还把成熟女人的智慧也传给了她。克洛蒂太太有6个孩子,她整天精力充沛地照顾整个家庭,什么事情都管得井井有条。
露丝·卡尔曼有一头浓密的深棕色秀发,深色的眼睛顶着长长的睫毛,长得就像粘上去的一样。露丝住在一栋公寓里,而不是单独的房子,这让她更加与众不同。
我以前就见过他们俩言谈甚欢。忽然间,我想起自己经常撞见他们俩谈天说笑。
“天呀,艾芙,你不要那么忧心忡忡嘛,”玛姬说道,“不管怎样,麦卡弗蒂是不会和卡尔曼那种人约会的。卡尔曼是犹太人。”玛姬轻轻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好像圣母玛利亚雕像听到后会频频咂舌,好好鄙视玛姬一番不可。
我知道玛姬说得没错,我们这儿就是这样——非犹太人不会和犹太人走在一起。但露丝实在太漂亮了,保不准会发生什么呢。我只需看杰夫一眼,就知道他已经爱上露丝了。我对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就像对杰夫的后脑勺一样清楚。早在去年的几何课上我就一直盯着杰夫的后脑勺看。杰夫何时弄懂等腰三角形这样的小事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所以想知道他何时爱上露丝更是易如反掌。
但是很不幸,露丝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他们俩不过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悲剧罢了。露丝的犹太身份就像隔开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阳台一样,让他们虽然可以相互看见,却无法在一起。在战争期间,露丝在欧洲的一些表兄妹被抓进了集中营,然后再也没能出来。露丝很幸运,她在灾难中幸免遇难,而且也不像其他犹太人那样一头卷毛。
“快点来呀!”玛姬叫喊着。露丝开始加快脚步。有人喊你的时候就得紧紧跟上,没办法,我也只好加快脚步。
我们跟在杰夫和露丝后面。露丝白衬衣的领子磨得有点旧了,她披着一条圆点围巾,想把旧领子遮住。我们走得离他们很近,所以看得清清楚楚。露丝的衣服一向都熨得有板有眼。她的指甲是我见过最干净的——哪怕上了一整天学,她的指甲也一尘不染。今天看见她的这点小毛病,我心里倒觉得挺高兴。
“杰……夫”,玛姬哼调子似的喊着杰夫的名字。
杰夫回了一下头,但是没有停下脚步。“嗨,玛姬。嗨,艾芙。”
“你难道不去参加祭坛侍童的会议吗?我见欧文神父正往教堂走呢。”
杰夫停下了脚步。“少来啦。今天祭坛那边没有会。”
“敢打赌吗?弗兰克刚刚走。”弗兰克是玛姬的哥哥。我们刚刚还见他在打篮球呢。我看着玛姬。她怎么能这么忽悠人呢?
“不好意思,我猜你们犹太人可能不太清楚我们教堂里的祭坛侍童吧,”玛姬说道。
杰夫朝圣母玛利亚雕像那里张望——圣母张开双手,摊开手心,仿佛在说:“给点什么吧?”
露丝抽走了夹在杰夫胳膊下的书。
“杰夫,你最好还是去一趟吧。”露丝说道。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都没看杰夫,而是一直盯着我和玛姬。
杰夫本来可以说不去的,但最后还是跟我们三个人咕哝了一句“再见”,然后就转身直奔教堂而去。
露丝转过身,接着走。
“你相信神经过敏吗?”玛姬跟我嘀咕道,“你见她刚才看咱俩的眼神了吗?看我以后怎么收拾她。”
“咱还是回家吧。”
“少来这套,玛丽·艾芙琳修女!”我知道,玛姬这么叫是因为觉得我在假慈悲。
玛姬箭步向前,追到露丝背后,一脚踩到露丝的休闲鞋后跟上。露丝这双休闲皮鞋本来就很旧了,玛姬这一踩,把鞋子的后半部分弄坏了,鞋子从露丝的脚上掉下来。
“对不起!”玛姬仿佛在合唱队似的唱出这句道歉。玛姬对这声独唱可是自鸣得意。其实她没什么可骄傲的。我和露丝的嗓音都比她好得多。我和露丝的个头都比较高,所以我们俩在合唱队时站在一起。
露丝只好转过身,想把鞋子弄好,但不停下脚步可做不到。她跳了几步,手指紧紧扣在鞋跟后面。最后她还是无奈地放弃了,只好凑合拖着鞋后跟走路。露丝现在的步履有些蹒跚,可她反而越走越快,一只脚蹭着地走,不然鞋子就该掉下来了。
玛姬也想加快脚步跟上露丝,但我扯了扯她的衬衫。露丝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越走越快。她转过一个街角,消失不见了。
“我们收拾完她了。”玛姬很得意。
“是啊,”我附和道,“我想是这样吧。”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