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到了,树叶开始变色,发黄,发红,发褐;位于美丽山谷中的小小的温泉城,仿佛被一场大火围住。在连拱廊下,女人们来来往往,纷纷走向泉眼。那是一些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她们希望在这些温泉中求得生儿育女的妙方。
这里的疗养者中,男人要少得多,但还是能看到一些,因为温泉除了有妇科功效之外,还有益于心灵。尽管如此,男女比例却相差悬殊,要是你能看见一个男性疗养者的话,你就能数出九个女病人来,这使在这里工作的我们那位单身女青年大为光火?她是个护士,专门管理前来治疗不育症的女士专用的泡浴池!
露辛娜就出生在这里,她的父亲和母亲也是当地人。她是不是将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可怕的女人麇集地?
今天是星期一,已近下班时分了。还剩下几个胖女人需要用被单裹紧,放到床上躺下,还要为她们擦脸,冲她们微笑。
“嗨,你不打电话了?”女同事们问露辛娜;其中一个四十来岁,体态丰满,另一个年纪轻一些,身材瘦一些。
“谁说不打了?” 露辛娜说。
“去吧,不要怕!”四十来岁的那个接着话头说,说完就把她带到更衣室后面,女护士们的衣柜、桌子和电话都在那里。
“你应该打到他家里,”瘦子不无恶意地建议,三个人全都噗嗤笑了出来。
“我知道剧院的电话号码,”笑够了之后,露辛娜说。
2
这是一场可怕的对话。从电话中一听出露辛娜的声音,他便心中一片惊恐。
女人总是让他害怕;然而,没有一个女人相信他的这句话,在这番肯定中,她们只看出一种风趣的俏皮。
“你好吗?”他问道。
“不太好,”她回答。
“出了什么事?”
“我要跟你谈一谈,”她说,嗓音中满是悲怆。
好几年以来,他恐惧地等待着的,正是这一悲怆的语调。
“什么事?”他的嗓音有些发涩?
她重复道:“我绝对要跟你谈一谈。”
“发生了什么事情?”
“跟我们俩都有关的事情。”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重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月经没有来,已经六个星期没有动静了。”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说:“兴许什么事都没有。这种情况偶尔也会有,那并不说明什么。”
“不,这一次,真的不会错的。”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无论如何,这也不会是我的错。”
她有些生气。“请问,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怕得罪她,因为,突然间,他害怕起一切来:“不,我不想惹你生气,这很蠢,我为什么要惹你生气,我只是说,我是不可能出这种事的,你什么都不用怕,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生理上不可能的事。”
“这么说,那就没用了,”她说,越来越恼怒。“请原谅我打扰你了。”
他怕她会把电话挂了。“不,根本不打扰。你应该给我来电话!我会很愿意帮助你的,放心好了。一切都会搞定的。”
“你说什么,搞定?”
他感觉有些尴尬。他不敢直接说出真正的意思:“这个……是的……搞定。”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你别指望!忘了这个想法吧。即便我毁了我的生命,我也不会那样做的。”
他又一次陷入在恐惧中,但这一次他腼腆地发起了进攻:“既然你不愿意跟我谈,那么,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你到底是想跟我来讨论,还是你已经作了决定?”
“我想跟你讨论。”
“我来找你吧。”
“什么时候?”
“到时候我会通知你的。”
“好的。”
“那好吧,回头见。”
“回头见。”
他挂上了电话,回到他乐队所在的小排演厅。
“先生们,排演结束了,”他说。“这一回,我不行了。”
3
当她挂上听筒时,她激动得面红耳赤。克利玛接受这消息的方式冒犯了她。实际上,好长时间以来她就受到了冒犯。
他们彼此认识是在两个月之前,一天晚上,这位著名小号手跟他的乐队一起来温泉城登台演出。音乐会后有一次酒会,她被邀请与席。小号手在所有女人中看中了她,跟她一起过了夜。
之后,他一直杳无音信。她给他寄过两封明信片,写了一些祝贺的词语,但他从来没有回过信。有一天,她路过首都,给他的剧院打电话,得知他正跟乐队一起在排练。接电话的那家伙请她报上姓名,然后对她说他去找克利玛。过了好一会儿,当他回来时,他宣称,排练已经结束,小号手已经走了。她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不是一种打发她的方式,她感到一种格外的恼恨,尤其是她已经怀疑自己怀孕了。
“他竟然说这在生理上不可能的!太精彩了,生理上不可能的!当小家伙降生时,我倒要看看他会说什么!”
她的两个同事热情地鼓励她。那一天,当她在雾汽腾腾的大厅中向她们宣布说,头天夜里,她刚刚跟那著名的男人度过了难以描绘的美妙时刻,小号手立即成了她所有女同事们的财富。他的幽灵就在她们轮班的大厅中伴随着她们,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时,她们就暗笑,仿佛提到的是一个她们有亲密接触的人。当她们得知露辛娜怀孕了的时候,她们心中感受到一种奇特的快乐,因为从此之后,他就切切实实地存在于女护士的肚腹深处,跟她们在一起了。
四十岁的那位拍拍她的肩膀说:“瞧瞧,瞧瞧,小姑娘,安心吧!我有东西给你。”然后,她在她面前打开一本已经有些皱巴巴的、脏兮兮的画报:“瞧!”
三个人凝视着一个漂亮的褐发年轻姑娘的照片,她站在台子上,嘴唇前有一个麦克风。
露辛娜试图在这几平方厘米的画面上解读出她的命运。
“我没想到她是那么?轻,”她说,充满了担忧。
“得了吧!”四十岁的女人微笑道,“这是一张十年前的照片。他们俩的年纪差不多。这女人不是你的对手!”
4
在跟露辛娜电话交谈期间,克利玛回想起,这个可怕的消息,他很久以来就在等待它了。当然,他没有任何理由相信,在那个命中注定之夜,他会让露辛娜怀孕(相反,他确信自己遭到了不公正的指责),但是,自从多年以来,远在认识露辛娜之前,他就一直在等待着这样的一种消息。
当他二十一岁时,一个迷恋上他的金发姑娘就曾假装怀孕,以迫使他同意结婚。在那几个残酷的星期中,他的胃痉挛不已,几个星期之后,他便病倒了。从此后,他就知道,怀孕是一种打击,它可以在随便什么时候,在随便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没有任何避雷针可以避免这种打击,它会以一种悲怆的嗓音,在一个电话里宣布出来(是的,那一次也一样,金发女郎也是首先在电话中告诉他那个噩耗的)。他二十一岁时的事故,使他后来在跟女人接触时,总是带着一种焦虑的情感(然而,却不无热情),每次爱的幽会后,他总怀疑会有糟糕的后果。他?劳地强迫自己以他那种近乎病态的谨慎,相信严格的推论,产生如此一种灾难的可能性只有十万分之一,但就是这十万分之一也足以吓得他够戗。
有一次,他独自过夜耐不住寂寞,就打电话给一个他已有两个月没见的年轻女子。当她听出他的声音时,她就叫嚷起来:“我的天,是你呀!我等你的电话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是那么地需要你给我来电话!”她那么急切地说着这一切,带着那样的一种夸张,以至于熟悉的忧虑又攫住了克利玛的心,他的整个身心都感到,那致命的瞬间现在终于来了。因为他想尽可能敏捷地正视?实真相,便主动地挑起话头:“你为什么用一种那么悲切的语调对我说话?”那女郎回答道,“妈妈昨天死了。”他轻松了下来,但心里明白,无论如何,总有一天,他躲避不了他所猜疑的不幸。“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