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一部
火车进站的时候,在一条黑暗的地道里停住了。克里斯托夫把脸压在玻璃窗上,看起来脸都压扁了,但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他转过身来看看同车的旅客,想从他们的眼神中找到一个可以谈话的伙伴,好打听到了什么地方。但他们还没有睡醒,或者装作在睡,一脸的不高兴,谁也不动一动,没人管停车的事。克里斯托夫看到这一片死气沉沉,不免大为意外,这些目中无人、表情迟钝的家伙,简直不像他想像中的法国人!结果他只好灰心泄气地坐到旧提箱上,随着火车的颠簸而摇头晃脑,晃得自己也昏昏沉沉地入睡了,一直等到乱哄哄的开门声才把他吵醒……到巴黎了!……旅客都下车了。
他挤人,人挤他,就这样他挤到了出口,推开了要提行李的搬运工。像心眼多的乡巴佬,他以为人家都想偷他的东西。于是他就扛起那口宝贝箱子,也不管撞了人惹起前后左右的吆喝,只顾一个人在人丛中挤出一条路来。最后,他总算挤到了巴黎黏糊糊的街道上。他担心他的行李,担心找不到住的地方,担心给来往的车辆撞倒,结果竟没有看看市容。头一件事是要找间房子住下。车站附近并不是没有旅馆,四面八方,客店的招牌在煤气灯下闪闪发光。克里斯托夫要找一家最便宜的;但看起来没有哪家他住得起。好不容易他在一条侧街上看到一家不太干净的客栈,楼下就是经济餐厅。招牌上写的是“文明客店”。一个胖子只穿一件衬衣,坐在一张桌子前抽烟斗;一见克里斯托夫进门,赶快跑了过来。他一点也听不懂年轻人说的德国法语,但一眼就看得出他是个粗头笨脑、初见世面的德国人:他不让人提他的行李,费了好大的劲也说不清楚他的意思。胖子就把他带上气味难闻的楼梯,走进
一间不通风、靠天井的房子。胖子少不了要吹嘘几句,说房子安静,听不到外面的嘈杂声,并且讨了高价。克里斯托夫听不大懂,又不了解巴黎的生活水平,肩膀还给箱子压痛了,就一口答应,要一个人自在一下。但胖子一走,他才发现房间脏得触目惊心;为了免得心里难过,他匆匆忙忙用油腻的脏水洗了一个脸,就出去了。他拼命想眼不见为净,鼻子不闻就不臭,何必自寻烦恼!
他到了街上。十月的雾浓得刺鼻,闻起来有股陈旧的巴黎味,那是郊区工厂吐出的烟味和城区居民呼出的污浊空气交织而成的。十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街上的煤气灯光摇摇晃晃,有如风中残烛。在半明半暗中,人潮挤来挤去。两辆马车迎面而来,互不相让,于是妨碍了交通,人潮就像给闸门挡住了。马蹄在冰冷的泥浆里溜来滑去。马车夫互相咒骂,电车又按喇叭又摇铃,吵得人耳朵都要聋了。这片喧哗,这种拥挤,这股气味,使克里斯托夫痛苦不堪。他刚站住一下,马上就被后面的人推得向前走,卷入了人流之中。他走到斯特拉斯堡大街,什么也看不见,到处碰到的都是过路人,使他张皇失措。他从早上起就没有吃东西。但他到处看到的咖啡店都挤得人山人海,使他觉得胆小,又倒胃口。他问一个警察。但他说话太慢,警察不耐烦听完,耸耸肩膀,就转身走了。他机械似的继续向前走。有些人站在一家店铺前。他也像他们一样机械地站住了。那是一家卖画报和明信片的商店,陈列了一些少女的照片,有的只穿衬衣,有的连衬衣也没有;画报的插图都是些低级下流的笑话。几个孩子和年轻的女人看着画报,并不把这当一回事。一个红头发的瘦姑娘看见克里斯托夫全神贯注,若有所思,就主动过来找他。他瞧着她,心里莫名其妙。她拉住他的胳臂,傻里傻气地笑了笑。他挣开了她的手,赶快走开,脸都气得红了。音乐咖啡厅一家接着一家,门口的广告上画着奇装异服的滑稽演员,想要招徕顾客。人越来越多;克里斯托夫看到这么多不怀好意的面孔,鬼鬼祟祟的闲人,油头粉面、气味难闻的妓女,觉得恶心。他感到浑身发冷。疲倦、虚弱、厌恶,越来越紧地缠住他的身心,使他头昏眼花。他咬紧了牙齿,加快了脚步。他离塞纳河越近,雾也越大。车马拥挤得把交通都堵塞了。一匹马滑倒在地上,侧身躺着,马夫拼命用鞭子打它,要它站起来;可怜的牲口给缰绳绊住了,挣扎了几回,又无可奈何地倒地,动也不动,好像死了一样。这个司空见惯的场面对克里斯托夫的满腔愤恨说来,正如满满的水杯里再加上一滴,水就溢出来了。这头可怜的牲口在大家冷漠无情的眼光下抽搐受苦,使他感到无边苦海中的微不足道——一个小时以来,他压制不住自己对禽兽不如的芸芸众生的反感,对这污浊的空气、对这不道德的世界,他再也忍受不了,满腔的愤怒如火山爆发一样,奔腾咆哮,使他连气都喘不出。他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过路人见了不免奇怪:这个大孩子怎么痛苦得脸都痉挛了。他一直往前走,满脸的眼泪也不擦掉。人家站住来看他;他以为这伙人对他不怀好意,其实,如果他能看透人心的话,也许他会发现:有些人虽然难免有几分巴黎人说反话的习惯,倒并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但他什么也看不清,他的眼泪已经使他视而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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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翻译家 傅雷
20世纪的最高贵的小说作品。
——英国作家 爱德蒙·高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