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讨厌的风不停地吹着,此时脸颊真正感觉到第一滴雨。
终于要下雨了吗?
他一边用右手无意识地拨开扰乱视线的长发,一面将左手探入大衣的口袋,猛然想起烟已经抽完了,于是握紧拳头,将左手留在口袋里。
汉瓦斯机场涌入了大批群众。不时可见《每日随笔》的记者,拿着像是银色望远镜的闪光灯柱,在人群里穿梭着。大家好像已经知道气候会很恶劣,宽敞的广场上,放眼望去尽是灰色的塑料雨衣和雨帽。
他就这么呆呆地站着,黑色的眼眸不露任何表情,可是心里早就后悔到这儿来了。
他到这里来干吗呢?是因为怀念人的气味,还是想凑热闹?
聚集的群众似乎正等待着什么,他们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采,热烈地高谈阔论。仿佛到处都有一圈圈小漩涡在转动着。
只有自己像个异类。如果隔着一段距离的人看过来,大概只有我一个人显得特别灰暗吧?
高声喧扰的人们。充满期待与兴奋的热气,连同霏霏霪雨和煤油味,一起将他包围。真是令人讨厌的气味,这气味引得人心浮气躁。无处宣泄的苦痛郁闷,渴望眼前刺激的瞬间欲望,还有一触即发的不安冲动,这三种能量撞在一块儿,汇成一股漩涡。
是呀,并不是只有我觉得痛苦,每个人都是如此。现在,我终于懂了。
他原想自嘲一番,但自己的脸好像连笑的表情都忘记了,只感觉到许久没动的肌肉抽搐着。肌肉一抽动,连几天没刮的胡子也跟着摆动。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十分可怕吧?一想到这里,玛丽那光鲜的服饰和轻视的目光,瞬间在脑中苏醒,胸口隐隐作痛。别再想了,他不是早就忘了吗?
尖锐的笑声震痛耳膜。旁边有位留着胡须、来头不小的中年男子,正抱着肚子大笑。那笑声惹恼了他,他最讨厌梳理整齐的红胡子。人好像愈来愈多了,这些人不知从哪里来的。
群众欢呼着、骚动着,大家正引颈期盼。等待一名女子从乌云那头现身;一名从海洋对岸驾着铁块,从天而降的美丽女子。
“我觉得和伊旺那伙人比较起来,法西斯党还可爱多了。”
“你是说真的吗?我可不这么认为。那个意大利人是属于深藏不露型的,这种小心翼翼的人最可怕了,我不喜欢那个男的。”
群众缓步而行,慢慢往机场聚集,一个少女突然现身,只身在人群里穿梭。
她身穿黑色大衣和黑色皮靴。大衣是高级的克什米尔材质,帽兜下披泄着闪闪发光的金发。苍白的脸小巧细致,略带灰色的碧绿瞳孔仓皇、专注地向四周张望。或许是寒冷的缘故,她的唇没有血色,不过两颊透着的红晕,为她那气质不凡的美丽容颜涂上色彩。
人群大批大批地涌进,每个人的双眼都因好奇心而发光。
大家都是来看远自美国飞来的爱蜜莉亚?埃尔哈特爱蜜莉亚?埃尔哈特(AmeliaEarhart,1898~1937),美国飞行家,一九二八年成为第一位成功飞越大西洋的女飞行员,世人敬称“林白小姐”(LadyLindy),被誉为与美国杰出飞行员林白(CharlesLindberg,1902~1974)媲美的女中豪杰。吧?连我也想一睹风采,说不定真能见上一面:罩着丝质头巾的金色短发。欢迎你,林白小姐!在空中飞翔是怎样的感觉?能飞得比齐柏林飞船还高吗?想必噪音一定很大吧?飞行员好像都会戴耳栓喔?手握操纵杆连续十小时以上,会怎么样呢?会发抖吗?屁股一定很痛。会不会觉得很可怕呢?会不会很寂寞呢?或者,根本没时间去想这些?
其实她不太喜欢飞机。轰声四起,仿佛黑色十字架的战机布满天空,这副景象猛然从记忆深处苏醒。
当时的天空黑压压的,瞬间转成一片火红。
急忙想将记忆赶出脑海的少女,身体晃动着;就在此时,她忽然感到呼吸困难而停下脚步,忍不住像老人一样闷声咳嗽。
真的吗?他真的会在这人群中吗?
少女终于说出自己的恐慌,以及从刚才就一直萦绕在心中的疑问。
她害怕去想这个问题。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如果一切都是枉然的话?错过了这次,就不会有下一次机会。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永远——
00焦急不断从背心窜起。忍不住热泪盈眶的她挤进人群,拼命确认每个男人的脸。
如果记错了该怎么办?不,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当爱蜜莉亚?埃尔哈特从黑潭黑潭(Blackpool)位于英格兰西北部的兰开夏郡(Lancashire),临爱尔兰海的海滨疗养地。来的那一天,他会在这里,会一个人痴痴地等候她的到来。
少女说服着自己。应该不会错,他说得很清楚,他会遵守和我的约定。
尽管如此,疲累和焦急依旧折磨着她。人潮一波波涌来,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香水、发油、烟草、威士忌的味道,被雨淋湿的外套味道,潮湿的皮革味道,她就要让这些气味给熏昏了。如果他不断在人群里移动的话,那该怎么办?两个人都在走动的话,碰到面的几率就更低了。就算不致如此,像我这么瘦小的女孩,光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就已经够吃力的了,要抬头一一检视帽子下的每一张脸也很费神,照这样下去,肯定得花上好几个小时,我能坚持到最后吗?
“喂,小女孩,你一个人吗?”
“怎么了?好像是迷路了。这里人这么多,就算走散了,也认不出谁是谁吧?”
看见少女拼命抬头,查看每个人的脸,一对和善的年轻情侣向她问道。少女慌张地大摇其头,逃入人群里。身后还传来“喂”“等一下”的声音。
好险,好险。如果被当作走失儿童给警察抓到的话就糟糕了。
安全逃离之后,少女停下来喘了口气。就在此时,喉咙深处又有呼吸困难的感觉。心脏因为惶恐不安而隐隐作痛。怎么办?在这种地方!
少女的脸已经不光是惨白而已,简直像是戴了一副扁平的面具。她一边咳嗽,一边缓缓跨步向前。雨水渗进靴子里,冻僵了双脚,脚趾头已经麻痹。五月都已经快结束了,怎么还是这么冷?
虽然努力要自己不去想,但其实她心里还挂着个很大的问号。那问题就是,当他出现在眼前时,自己是不是可以一眼就认出是他?一想到这里,她更感到焦躁不安。
万一自己已经和他擦身而过了呢?会不会两个人即使面对面也认不出来,就这么错过了呢?据他所言,他的相貌和我知道的他相当不一样。二十岁左右的他,是个秀气高挑的男子,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珠。这样的年轻人,在这里到底会有多少个呢?
她感到无比绝望,就好像掉进泥淖里一样。原本她以为自己一定找得到他,只要看上一眼,她就能认出是他。她实在太天真了。
喉咙愈来愈难受,鼻子一阵刺痛,视线逐渐模糊。
少女停下脚步,慎重地从大衣口袋取出一个附有镜子的旧化妆盒。一想到终于可以和他见面,昨夜兴奋得难以入眠。兴奋之余,她偷偷借走了珍的口红。珍现在大概在生气吧?
她用颤抖的手将化妆盒打开,雨水滴落在镜子上,划出一道道水痕。从镜中,她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孔。别急,要沉住气。少女以不纯熟的技巧涂着口红。
啊!不知道手帕还在不在?
少女将手伸入大衣的内袋,手帕还整齐地叠放在里面。拍了拍放着手帕的口袋,少女觉得比较放心了。
突然,脑海中响起柔美的旋律。
???DroppedfrommyBlackSpitfiretomyfuneralbarge???
没有时间哭泣了,再扩大范围找一次吧!少女用手揉了揉眼睛。
“你怎么了?你的家人呢?”
耳畔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少女吓了一跳。
眼前站着一位头戴格纹鸭舌帽、身材纤瘦的男孩子。合身体面的茶色苏格兰呢大衣,慧黠的棕色眼睛,都显示着他的家世良好。少年与抬起头的少女正面相对,“啊”地吃了一惊,露出略带羞赧的表情。
“喔,我刚和他们走散了。”少女结巴地含糊应道。
“在这种地方,一个人会被踩扁的,很危险!我带着你走吧?我叫戴维。”
少年充满责任感,一脸坚毅地说道。他大概比自己大两岁吧?这位出身良好的少年似乎也颇有教养,他看见面色苍白的少女,油然生起了照顾弱小的义务感。少女着急了。
“没关系,我没事,我认得路。”
“要从这里走出去可要花一番工夫。你叫什么名字?”
“伊丽莎白。真的不要紧,谢谢你的关心。”少女向后退。
“喂,你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一直观察少女的少年突然伸出手,触摸她的额头。他一脸惊愕。
“热到发烫了呢!不行,再继续待下去,你会得肺炎的。”
“没事的,我的体温一直都是这么高的。”
少女惊慌不已,不停地往后退。然而,少年的责任感好像益发被激起了。他向少女逼近。
“我爸爸是医生。他应该就在那边,我叫他来。爸爸!爸爸!快来!这里有个病人!”
看见少年大声叫喊,少女朝反方向逃跑。
别开玩笑了,怎会惹上这种麻烦?
背后又冷又湿。发烫的汗水不一会儿全化为冰冷的寒意,头剧烈抽痛着。尽管如此,少女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她不停地拨开人群,想逃离现场。
就在此时,不知是不是偶然,人潮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从这头可以一直看到那头。
啊,好像摩西渡红海时,海水被分开来的情景。
她在脑中想着这样的事情。
突然间,缝隙彼端出现某个男人的背影。
少女不由得停下脚步。全身无力,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宽阔的背影。虽然身上的灰外套和周遭群众的几乎相同,但只有那个背影透着银色的光,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扬。
是他。
一直以来的酷寒感觉,一下子全变成了欢喜。
他果然来这里了!我找到他了!
少女东倒西歪地跑过去。
“爱德华——”
这时,爱德华感觉到背后怪怪的。
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觉得好像有谁在远处呼唤着他。
不变的喧嚣将他团团包围。
不会吧?
他耸了耸肩。在这种地方,应该不会遇见熟人;在这种地方,也没有人会前来相认。
但是,接下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确感到背后有些异样。
他忍不住转身向后。
那一刻该怎么形容好呢?
他看见一位少女朝自己跑来,发光的小脸突然映入眼帘。
一开始他看到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金发姑娘。她一身雪白的洋装,朝自己跑来,她的秀发就像是春天的灿烂阳光。
但,再看一眼,变成了身穿黑色外套的十二三岁女孩。少女的容貌非常美丽,但长得和刚才那一瞬间看到的女子幻影有些不同。
少女被拥堵的人群挤得向后退,但她还是费尽力气朝这边前进。
尽管如此,他压根儿也没想过那名少女会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样小的女孩独自在这种地方徘徊。她的亲人到底在哪里?她是来参观的吧?看她的服饰这么高级,肯定是好人家的女孩。要是被人家绑架了,该怎么办?他只是愣愣地想着这些。
“爱德华!”
听到少女如此叫唤的他吓了一跳。
是我听错了吧?不过,在这人群中,难保就有几百个叫爱德华的。
他这么想着,正打算转身向前的时候,少女来到眼前,一把托住了他的手。
“喂,做什么?你想干吗?”爱德华非常吃惊,连忙将少女拉开。
少女一边喘气,一边仰起头望着自己。略带灰色的碧绿眼珠隐隐泛着泪光。多么有气质的脸庞啊!不论五官、轮廓,还是露在帽兜外的金发,都散发着她与生俱来的澄澈光芒。他有多久没看过这样纯净无邪、真挚诚恳的容颜了。爱德华想到自己头也没梳、胡子也没刮,不禁羞愧起来。不久,他又对自己还存有这样的情绪感到深恶痛绝。
“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我没想到这里竟然会有这么多人。”少女用颤抖的声音低语。
即使站得这么近,她好像还是没发现自己认错人的样子。虽然她一脸聪明相,不过说不定是那种主观很强的人。
“小女孩,你认错人了。虽然我也叫爱德华。”爱德华用尽量不让少女难堪的温柔语调对她说道。
“是我呀!伊丽莎白呀!这次是十二岁,也许你一时认不出来。”少女十分肯定地看着爱德华的眼睛说道。
这次?
少女的话让爱德华兴起某种感触,但他实在想不出来那是什么。被这么可爱的少女搭讪,感觉并不讨厌,不过,他有预感会惹来一堆麻烦。她大概是在等亲戚吧?真没想到会有人这么蠢,约在这种地方。他们大概不知道彼此的长相吧?该如何让她了解呢?如果被真正的爱德华看到,凭自己现在这副德性,就算被当成拐带人口的歹徒也百口莫辩。
“伊丽莎白,我不是你的爱德华呀,我并不认识你。你是不是约了人在这儿见面呢?你父母呢?”爱德华耐着性子,看着少女碧绿的瞳孔说道。
少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好了!好了!她总算察觉到了。
才刚要松口气时,少女开口了。
“也对,我只顾着高兴就把一切都忘了。今天是我俩的第一次见面。对不起,是我的疏忽。”
她的口气很认真。她那小大人的说话方式,让爱德华吓得目瞪口呆。这个姑娘好像蛮顽固的,非得趁早将她交到某人手上才行。
“对,我是今天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好,我知道了。在这群人的外面,应该会有警察在维持秩序才对,我去帮你问问看好了。你说那个人叫爱德华?他姓什么?”
爱德华环住少女的肩膀,就要跨出步伐,但少女却动也不动。她盯着他,低声说道:“爱德华?纳森。”
爱德华吃惊不已。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