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物质男女<br> 1.枕头情人<br> ——每张双人床上都有两只一模一样的枕头，它们是一双不可分离的亲密情人。<br> 我的内衣店隔壁新开了一家店铺，店名叫“枕头情人”。老板是个年轻男人，店面装修时曾到我的店里拜访，说了些互相关照的活，并请我记住他的名字——关西文。<br> “枕头情人”开业的当天，出于礼貌，我送了一个花篮，顺便参观了新邻居的店——果真是专卖枕头的。可是，这与情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扫了眼五花八门的枕头，耸了耸肩：店名而已，就好比谁能想到“英格兰之吻”会是一家内衣店呢？只要它没影响到我的生意，叫什么都无所谓。<br> 临近年根儿，大街上越发的热闹起来，仿佛整个南京市的人都出动了。辞旧迎新的心情像一针催化剂，刺激着人们的购物欲望，得利的是我们这些小商贩。<br> 难得做了一天兴隆生意，晚上关门前我眉开眼笑，对店里唯一的雇员小菲说：“走，姐请你消夜去！”小菲却支吾着，用一种为难的眼神看着我。<br> “怎么了？”<br> “老板，我……我想请假。”<br> 我一听脑袋就大了。这旺季刚到，店里少一个人简直如同塌了半边天。“可不可以坚持到过年？你看这店里……”<br> “可是，我妈妈生病需要人照顾。”<br> 我无语了，这种假是人道假，不得不准。我只能点头，并且努力挤出微笑安慰她说：“安心照顾妈妈，店里一切有我。”<br> 可是，人嘴两张皮，说得容易。小菲走后，我每天忙得像只骆驼，耐饥耐渴，起早贪黑。但有些时候，再勤劳的骆驼也会无奈。譬如现在，我被内急所迫，憋了半天，最后只能趁着没有客人的瞬间跑到隔壁去求助。<br> “你好，关老板，可以麻烦你帮我顾一下店吗？一下就好！”我表情尴尬。<br> “哦？怎么了？”“枕头情人”关西文满面堆笑，看起来蛮热情。<br> “我--我想去方便一下。”再尴尬也得说出来，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呀，“店员请假，我一个人顾不过来。”<br> “哦哦哦！”听我说了大实话，他也有点尴尬，连“哦”三声，同时就抬脚往我的店里走去。<br> 我以直追刘翔的速度飞奔出去，再飞奔回来。回来的时候一身轻松，走到店门口，发现关西文正在面红耳赤地跟一个我的熟客说着什么，手里还拿着一个玫红色的文胸。<br> 我忍住笑意赶紧进去换下他：“这款文胸型很好，我帮您试穿一下好不？”他见我回来，犹如大赦一般，冲我点头之后，连忙小跑离去。<br> 好不容易又撑过一天！晚上11点，我清好账，哼着小曲儿腰酸背痛地锁门回家。正巧关西文也在锁门。<br> “今天，谢谢你！”我趁机补谢。<br> 他的羞赧被我的一声谢再度引起，我竟发现有朵红云停在他脸上。<br> 我使劲憋住了一肚子的笑意，想了想后说：“你可以让她等一会儿呀，就说老板不在嘛！”<br> “顾客就是上帝，怎么好让上帝等待呢？我以为会跟卖枕头差不多，可是没想到，她的问题那么复杂。”关西文说到这，自己扑哧一声先笑出来，“竟问我哪种穿起来比较性感，型也会好。”<br> 为了表达谢意，我提出请他消夜。小小路边摊，几串烤羊肉，几瓶啤酒，我们聊得很投机。自从韦君力走后，我好久没有和异性如此接触了。关西文是个有趣的男人，我无数次被他逗得哈哈大笑。<br> “其实，你卖枕头和我卖内衣一样，都是卖暧昧商品的。”酒意酣畅的时候，我冲着眼前那张放大了的关西文的笑脸，盖棺定论。<br> 回到家时已是凌晨，我一个人住着一幢150平方米的套房。韦君力临走前说，只要三年，他就回来和我结婚。而这所房子，正是他允诺给我的婚房。<br> 洗了个热水澡，我疲倦地扑进柔软的大床，习惯性地扭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左边--曾经睡在这个位置的男人，现在还好吗？现在是凌晨2点。中国和英国相差8小时，我酒精直冲大脑，突然跳起来，拿起床头的电话。<br> 穿越整个英吉利海峡，我的手指拨通了韦君力身边的号码。听见那头机器的嘟嘟声，我都觉得亲切无比。可惜，长时间的“嘟嘟”后，却仍没人接听。<br> 我失望地放下听筒，却仍把电话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亲爱的谁。为了应付这栋房子的贷款，我和君力很少舍得通国际长途，没想到狠下心来拨了一次，却没有听见久违的熟悉声音。我的眼泪突然就掉落下来。<br> 胡思乱想着一夜竟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我肿着一双金鱼眼，依旧早早去开店门。我的“英格兰之吻”是我的唯一经济来源，也是我和君力那栋盛满未来之梦的新房的经济支柱，我像珍惜爱情一样地对它尽心尽力。<br> 关西文神清气爽已站在店门口：“早啊！”<br> “早！”我无精打采。<br> “怎么？昨天晚上没睡好？”他观察细致，神情关心。<br> “嗯，失眠了。”我的声音像是来自云端。<br> 这一天过得极为痛苦，就连络绎不绝的客人也没能调动起我的精神。我想我是生病了。我打算早点回家休息，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正要关门时，我的枕头邻居探进一个脑袋：“准备回家？”<br> “嗯，头痛欲裂。”我苦笑。<br> “你--”他看店里没其他人，这才挤进整个身子，“你的床是双人床还是单人床？”<br> “双人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愣了一下才回答，“不过是单人睡。”后面这一句是我小声嘟囔，他应该没有听见吧。<br> “哦”了一声，他又溜回他的店里，神神秘秘。<br> 待我锁门时，关西文又凑过来，这一次，手中拿了两个很大的包包——“送给你的！”他把包包递给我。<br> “这是什么？”我看见包包上印着“枕头情人”的LOG0。<br> “有助于睡眠薰衣草枕头。”他微笑解释，“相信我，一个好的枕头绝对能带给你好的睡眠！就当是--小生初到宝地，献上一份拜山礼。”他像模像样作了个揖。<br> 我被他逗乐了，伸手拍了拍他怀里的枕头：“那干吗要送我两个？”<br> “你说你是双人床啊！”关西文大惊小怪，“要知道，双人床上的枕头是不可以分开的！”<br> “哦？”这倒是我从未听过的观点。<br> “每张双人床上都有两只一模一样的枕头，它们是一双不可分离的亲密情人。”他继续说， “就象征着爱情的距离！所以切记，千万不要让它们分开！”<br> 我听愣住了。<br> 我的双人床上就只有一只枕头。君力睡觉很挑剔，出国时甚至带走了他习惯的那只枕头。两只枕头如今和我们一样，远隔重洋，这么远的距离，代表着什么呢？<br> “想什么呢？我手都抱酸啦！”关西文语气夸张，惊醒了我的恍惚。<br> 我突然讨厌起他的殷勤，触电般地缩回了搁在枕头上的手：“谢谢你，我不需要！我也不相信你的枕头论！我的男朋友在国外，并且带走了他的那只枕头，我们不也照样很好！你的这个说法根本不可信！”<br> “真的？”关西文的表情看起来有点讪讪的。“当然！”说完这句，我像个忠贞的勇士一样骄傲地转身走开。仿佛拒绝的不是一对枕头，而是一种对爱情的亵渎。回到家，我蜷到床上，像抱着难友一样紧紧抱着那只孤独的枕头，昏沉沉睡去。<br> 乱七八糟的梦，折腾了我一整夜。睁眼时，天已大亮。我看向闹钟的第一眼，就像弹簧一样弹跳起来--天！竟然已经快10点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啊！不料还没坐稳，脑袋一阵眩晕，又倒了下来。摸了摸滚烫的额头，我苦笑了笑--在这个时节发烧，我还真是没有发财的命！<br> 倘若你没有过孤身一人在外生活的经历，你是不会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生病是多么难熬的一件事。更何况，我的心里还惦记着“英格兰之吻”，和今天将要发到的新货。 可是，这摇摇欲坠的身子…… 我感到无助极了！一直以来，我埋头活在一切为了爱情的世界里，忽略了其他的社会交际，连一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如今我所能汲取的温暖，只有对韦君力无尽的思念。可思念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呀！<br> 左思右想，我唯一能够想起的外援力量就只有那个“枕头情人”。幸好我们那一排店铺的电话号码都是预留好的，只差一位数。<br> 碰巧是他本人接的电话。我支吾着说明情况，请他帮我签收一下货物。他倒也爽快地答应了，似乎已经忘记我昨天那浑身竖起的刺。<br> 挂上电话，我寻到几片药吃下，然后昏沉沉直睡到中午。我是被门铃声惊起的。摇晃着身子去开门，是来送邮件的快递员。看看寄出地址，我虚弱地笑了--三个月未见的君力的信，终于姗姗而来。谁说枕头分离爱情就一定会有距离！我要以事实嘲笑一下关西文的枕头爱情观。快乐地签字，快乐地进门，快乐地拆封，我的病好像也轻了几分。 一封信件，一只小盒。 信还未读，先打开盒子，一眼看去，我的心突然像掉进了冰窟窿--君力为何要将他临走前我戴在他脖上的红线玉瓶寄回给我？<br> 我突然没有勇气去读手中信了。<br> 自开店以来，我第一次一整天没有开门做生意。我突然憎恨起关西文来，他像个晦气鬼，偏偏要和我说什么枕头情人不能分开。话刚说完才几个小时，我和我的枕头便被无情地抛弃。<br> 我把那个孤单的枕头扔得远远的，蜷在被窝里想让自己睡死过去。我甚至不敢睁眼。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我辛苦赚钱甜蜜供奉的新房--不，不对，房主登记是韦君力，我原来只是一个倒贴钱的管家。想到这里，我在这栋房中再也待不下去了。<br> 可是，我是为了韦君力才来的这个陌生城市，没有了他，我又能去哪里呢？除了那家名为“英格兰之吻”的内衣店。英格兰之吻，竟是别离之吻。<br> 我在店里坐了一整宿，让眼泪狠狠地流个痛快。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决定给自己放个假。既然爱情不可靠，我又何苦把自己套得这么牢！<br> 我把店门钥匙给了小菲，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把自己放逐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勇气归来。<br> 我去了北方，想让刺骨的寒冷来湮没我的哀伤。哈尔滨的街头的男男女女面带笑容，信步而行，唯独我一人瑟瑟在冷风之中。<br> 我的手机一直开着，仿佛在期待什么，却只收到过关西文的信息。他每天像信息台一样准时地发来一些笑话、祝福等等，甚至会恰好在我想要流泪的时候打来电话，跟我聊一些轻松的闲话，驱走我满心的乌云。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我的号码，我更不敢去猜他的用意，只是默默地接受着他所有的好意，好让自己有勇气在早上睁开眼，面对这个世界。<br> 还有一个星期就要过年了。这些日子的自我放逐，让我的心终于逐渐平静下来。孤独的枕头依旧还是枕头，没有谁离开谁不能活。在这个冰雪城市，我学会了坚强。<br> 三天后，我鼓足勇气回到南京。先去了那幢物是人非的大房子，将属于我的衣物连同那只孤独的枕头一起打包，然后把门钥匙以及每个月偿还贷款的账号一起投进邮箱，寄往遥远的英格兰。从今后，这里不再是我的港湾。我要结束失去意义的“英格兰之吻”。我要离开这座伤城。<br> 拖着我的全部家当，我走在突然变陌生的街道上。远远的隔着一条街，我看到“枕头情人”门前已挂起了大红灯笼。人家的生意红红火火，我却为一份变了味的爱情消磨着自己的金钱和精力！苦笑了笑，我穿过拥挤的人群，走近我的店。<br> 我惊讶地发现，“英格兰之吻”里竞也人潮如熙。我眼眶一热--感谢小菲，给了我这样一个热烈而温暖的迎接。<br> 当我四处搜寻小菲的身影时，却听见店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小菲刚去医院了，快点搭把手，瞧这人多的！”竟是关西文，手里拿着一个文胸，冲我扬起大大的通红的笑脸。<br> 放下沉重的行李，我擦掉不知什么时候流出的泪，熟练地招呼起客人。人来人往，一直忙到晚上关门。关西文仍没走，站在一边看我整理行李。<br> “你--怎么会在我的店里？”我迟疑着开口。<br> “小菲说你旅游去了，她要照顾妈妈又分不开身，这么好的旺季不开门实在是太亏了。瞧，这样咱俩不就是‘双赢’了吗？”关西文笑容灿烂，“没想到帅哥卖内衣的效应还真不错！” 我也扯出一丝笑意：“那我付你双倍工钱！” “我不要！”关西文蹲下身子，平视我的眼睛：“只要你开心，就够了。”我愣了愣，抱起那只孤独的枕头，打了个并不成功的岔：“瞧，你还真是个‘乌鸦嘴’，被你说中了。它们--真的不能分开。”<br> “其实，枕头仅仅是枕头。倘若心不在了，枕头离得再近也没有用。”关西文推翻自己之前的话，而我的眼泪又因此而决堤，迅速染湿了他递过来的肩膀。<br> 春节过后，便是春天。春天的南京到处充斥着一股浓浓的暖意，我仍每天替各种型号的女子寻找最舒适性感的胸围，关西文也仍用他那套爱情学说来推销他的枕头。跟以前有所不同的是，我们两家店中间打通了一扇门，暖昧的因素因此而直线飙升。<br> 关西文已经习惯了拿起文胸向客人推荐时不再脸红，我也已经习惯了枕着他送我的一只薰衣草枕头沉沉入睡。直到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被电话铃声叫醒，关西文说：“快点开门收礼物！”<br> 我迷蒙着双眼打开店门，另一只和我的一模一样的薰衣草枕头映入眼帘。关西文的声音从枕头后面闷闷地传来：“我--可以申请做你的‘枕头情人’吗？”<br> 我深深吸进一口带有薰衣草香味的清新空气，一把接过枕头，微笑着说：“太阳出来了！开门做生意喽！”<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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