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努什的“乡村”真就成了一个永恒的梦。1943年12月18日,十四岁的哈努什和妈妈一起,从特莱津被遣送到奥斯维辛集中营毒气室。从此,他和妈妈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战后,他的幸存同伴们曾想尽办法寻找他,然而没有任何线索。
哈努什还写过一首在特莱津广为流传的诗——《钟声》。在特莱津,每天清晨,起床的钟声将囚犯们惊醒。这钟声,将孩子们拉回到黑暗和恐怖的现实之中。哈努什的幸存同伴后来说,这《钟声》,是哈努什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告别。
很多孩子不约而同画下了他们眼里的特莱津:封闭、压抑,近乎窒息的黑和暗。一个叫巴维尔的十一岁男孩画下的特莱津院子,屋顶瞪着一双监视的眼睛。一扇接一扇关着的窗门延伸至院子尽头。一个没有留下名字的小诗人写道:“这里没有很多士兵,/只有被击落的鸟儿在报告战争消息。……//屋子更挤了,/气味的身子挨着身子,/有着亮光的阁楼在尖叫着,经久不息。”诗的名字叫《封闭之镇》。
还有一些孩子,画下了另一个“特莱津”:开满鲜花、家一样的特莱津。哈娜和埃丽卡,两个小女孩都把自己的房间画得很美丽:床上的被褥是鲜亮的红;墙上是粉和蓝的线条;桌上呢,都有一瓶花,花儿正散出芬芳,连蜜蜂都绕着它转……小哈娜进特莱津时才六岁半,这幅名为《特莱津的住处》的画是她死去那一年画的。那年,她九岁。埃丽卡进特莱津时七岁,1944年被纳粹杀死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时,还不到十岁。
现实的特莱津和梦想的特莱津,一样叫人心情沉重。不止沉重,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些画,美得叫人心疼。鸟和蝴蝶,绿树和紫色天空的花园,蜜蜂围绕着花朵的特莱津房间,河里走着大船小船、天上飞着飞机、地下跑着火车、有城市也有乡村的河边风景,金色秋叶轻轻落下的公园……
你能见到美丽画面背后的灵魂吗?那是一个个被囚禁的孩子,画下的再也看不到的世界,也是他们在封闭的世界里留给自己的幻想空间。
那些花儿和蝴蝶,被孩子们画在一张张废旧的表格纸上,得到纸张不容易。有些画,是先涂色再剪贴,可是经艺术的剪裁,画面形象生动。有些画,用的是水粉和水彩,明朗的天空和草地的颜色,你忍不住要多看一眼,惊讶他们天才的绘画能力——其实是发现美、创造美和爱的能力。你忍不住要想:在死亡的威胁下,在“邪恶和害怕”、“生长着恐怖”(小诗人语)的扭曲世界里,他们身体受着蹂躏,可是他们的精神如何坚持到了最后一分钟。
这些画,还有这一首首看得到灵魂的诗,都被一个叫弗利德的年轻女艺术家和她的朋友偷偷藏在了阁楼里。没有弗利德等艺术家的坚守和引导,这些特莱津的孩子,很难心灵不走向枯竭。在特莱津,和弗利德一样的艺术家和学者有一大批,他们也一样被囚禁在集中营。但是他们创造各种机会,悄悄地、秘密地给孩子们上课,教画画,排练歌剧,举办音乐会。他们要让孩子们懂得:身体被囚禁的时候,精神还是健康和自由的。
当年幸存的孩子们,回忆起弗利德、艾辛格、爱德斯坦、汉斯·克拉萨……都心存感激。他们长久地怀念着,永远记得这些去了天堂的艺术家们的美丽心灵。
林达书里的画还只是很小一部分,今天,在布拉格犹太人博物馆,有将近四千五百张弗利德的学生在特莱津创作的绘画作品被永远收藏和展出。人们称其为“人类文化皇冠上的钻石”。
很多人都记着这句名言:在奥斯维辛以后,写诗是残酷的。那么,肯定的,在特莱津以后,绘画像自由一样美丽——这是囚禁在特莱津集中营的孩子们,以生命换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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