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乐园
土默特平原的东南是丘陵和山地,在山地与平原之间是一个平缓的坡带。夏秋季节的山洪顺坡而下,把坡带冲出了一条条沟壑。沟壑像巴掌一样发散着,蜿蜒十几里,最终消失在平原上。沟壑靠近山地的一端沟岔纵横,狭窄而幽深,十几丈乃至数十丈的土崖壁立。沟底怪石嶙峋,草木繁盛,俨然一派洞府奇观。崖底常有泉水涌出,涓涓成流,顺着沟底向山外流去。
这一带气候干旱,风沙频仍。早年站在山边,西北望平原,树木寥落,盐碱斑驳。坡带上也是植被稀疏。夏季尚且有农田泛绿,冬春之季若无降雪,则沙尘漫漫,天地间一片浑黄。这里原是蒙古族同胞的牧场,清康熙朝,大批流民越过晋北长城关隘,来此地放垦,至道光年间更开始了政府的移民。直到新政权建立前夕,晋北通向塞外的黄土道上就没有断过西迁的流民,《走西口》也—直唱得悲凉而充满希望。
移民大多是贫苦人家,所居大为不易,于是因地制宜,在沟边凿崖而居。这些土沟是天然的风沙屏障,又靠近水源,如没有特别大的山洪,沟底的小气候也特别适合农牧业生产,大自然为先民们提供了理想的居所。以后随着人口的增加和沟外农田的大面积开垦,经济条件较好的村落逐渐迁出山沟,但多数仍面沟而居,我的老家某地就是这样的村庄。
我的家在平原边的坡地上,门前就有一条大沟。儿时不知有多少个晴朗的夏日,我嘴里还嚼着饭,就一溜烟跑出家门,直奔沟里,赤着脚趟着清凉的溪水逆流而上。溪底的细沙软绵绵的,溜圆的鹅卵石不时挠痒了脚心。踩着溪水穿过几片油绿的庄稼地和一片树林,在沟的狭窄处拐一个弯,扑进一大片树林。这里,就是我童年的乐园。
我爷爷的曾祖早年从山西出来,几经辗转,最后来到这个沟崖下,挖了几孔窑洞定居下来。这里的沟原来只有十几丈宽,沟底也不平坦,是这位先人凭一辆独轮小推车和一把铁锹垦出片地来。后来又利用山洪>中宽土崖,在沟底造出了三四十亩田地,慢慢地又修了一套小型的灌溉防洪设施,第一代人就靠这些田地获得了温饱。从第二代开始,家境渐好,人丁也兴旺起来,在沟外也有了大片的田地,还盖起了房子,这个旧家园成了果菜园。只几年的光景,果菜园就绿树成荫,瓜果飘香了。我家的老人在老得扛不动犁的时候,就在沟里的旧窑洞中安顿下来,经营和守望着这块园地。绿荫丛中自然也少不了喧闹的孙辈们。这里的绿荫庇佑一代又一代人长大,是孩童们的乐园;又召唤一代又一代人回归,成为老人最后的归宿。
园地有高大的杨柳树围护,中间是几行果树,果树间是菜地。当沟外的杨柳枝还在狂风中懵头懵脑抽芽的时候,沟里的杏树已经顶着花瓣悠然地孕育果实了;在沟外秋风乍起,一片肃杀的时候,沟里的蟋蟀却仍然可以在盛开的野菊花下鸣唱。从春到秋杏花、桃花、梨花、菜花、野草花开不断;从夏到冬桃李、香瓜、苹果、葡萄、山里红吃不完。更有乌唱树间,蝶舞花丛,犬吠荫下,水鸣谷底,俨然一个生机勃勃的世外桃源。
在我的童年,我的爷爷是这个园子的守护者。我刚刚能啜熟透的杏子,姐姐就背着我到沟里玩了。一开始我是坐在草席上看着这些半大孩子捉蜻蜓,吹柳笛,听爷爷唱戏文。再大一些便拉着大孩子们的衣襟捣乱。当我能跑能跳能爬树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完全属于我了。
三
那时候,一棵树也许就是我的一个世界。园子里的山里红是寿命较长的果树,几十岁山里红正当壮年。这些树树身不高,树冠巨大,有的能有半个篮球场大,粗大的枝权纵横交错,春天花开时像一座雪山,秋天果熟时像一片晚霞。走到树下也就走进了树冠中。孩子们可以在树叶的迷宫中捉迷藏,在树枝上骑马荡秋千,也可以在手掌一样的树杈上搭巢睡觉。我经常会花上大半天的时间蹲在地上看蚂蚁们把一条肥硕的毛毛虫搬回家;会爬到树上静静地隐身在绿叶中偷看在树顶安家的鸟儿喂它们的小宝宝;会躺在树权上闭着眼听风、树、乌和虫子的合唱。
人总说杏花轻薄,可是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杏花是那么绚烂。园里的杏树已经是三代同堂了:老树是老干拥新枝,苍劲而妩媚;成树则硕果压枝,雄健而自信;幼树新条初发,浪漫而娇怯。农历六七月间是杏子收获的季节。初熟时,拿一根竹竿在树间逡巡,拣中意的打下来尝鲜;盛熟时,只要在树干上跺一脚,黄澄澄的杏子就砸到头上,甚至风吹树摆,熟透的杏子也会掉下来。
从杏子成熟开始,园子里便开始了瓜果飘香的季节。吃罢红着脸的桃子、熟破皮的李子,就接上甜脆的沙果了。不经意间也许会有一股香甜飘过来,循着香气,径直来草堆旁,爷爷摘下的香瓜正藏在那里。当你扛着瓜向人炫耀的时候,爷爷会绽开脸上的皱纹骂你狗鼻子。那时你的嘴是那么刁,呆子要吃红透的,西红柿要吃最红最圆的,葡萄要吃黑透了还带白霜的;肚皮又那么好,吃不坏,吃不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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