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起,我回故乡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当我在这城市里生活着。看着皱纹随着笑意从嘴角裂开来,我就想着生我养我的父亲母亲已是一天天老了。有时候夜里长睡,会梦见母亲的模样,然而这个梦境在醒来的刹那就倏忽不见。我连带回味的时空都似乎不曾有。因为日子总是如此忙碌着,各种琐碎的事情在身边喧扰,脑子里更是连片刻的闲寂都难得。但是我在走路的空隙,在坐着公车穿行在城市里街巷的空隙,在与某人交谈的空隙,当我觉得自己的心里被各种事务挤得再也放不下什么的时候,亲人的影像就会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他们逗留的时间都不长,或者在事后想起来,都无法确证他们真的存在过。有时候生命里有一种陌生,让人想起来简直惊恐。现在我写字做活或者想事,都经常会被这种陌生感所笼罩着。我在乡下过的生活,对着父亲母亲说过的话,我曾经见过的人,都像一个崭新的天地被我重新发现着。母亲的面孔在某一刻里会变得生疏,当我察觉到这一点,简直觉得自己不孝,可是母亲说:她在遥远的乡下也会短暂地忘记我。我心里有多少思念和爱恨,说出来觉得都浅薄,而我写关于母亲的文字,无论用什么样的调子都觉得不合体。母亲从未到过我工作的任何一个地方,从未阅读我写下的任何一个字,然而她在我离开的某些时日里,想着我,会觉得我是她丢失在外的儿子。自我觉得自己的事业在外,她从未说过反对的话,如此忽忽近十年,母亲的满头青丝变了白发。她心里不糊涂。然而人世劫难重重,她仿佛渐渐地变得冷漠了。可是她心里对我,又何曾能够冷漠呢?因为我的忙碌,她万般委屈都未有明言过。她毕竟尚未老到那样的年纪。
是国庆前几日,我因为事情回乡,中间在家里有过短暂的停留。这个短暂简直是须臾,我连十分钟都未坐满便急着要走,因为时间已是午后,我须要赶着回省城。故乡于我,异地的成分更浓一些了。母亲诧异于我的匆匆往返,表情里有一种让我不忍直视的成分。她对我的返家尚未来得及惊喜,等到这种感觉变得重起来,我已经出了院门,一步步地,离家远了。母亲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在我的身后追赶过来。我在惊奇中回头。她已经离我近了。她追赶的时候也没有来得及喊我的名字,等到在我的面前站定了,她也只是抬了手,整理了一下我的衣襟,然后才说起弟弟妹妹的事。小我三岁的弟弟和更小一些的妹妹,眨眼间也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乡下结婚早,弟弟虚岁二十六,在乡村算得是大龄了。母亲于此时唠叨的,便首先是弟弟之事。说起来,我与弟弟分别,是在三月前。当时他谈论正由媒人说合的一个乡村女子,心胸辗转,主意难定。而一月前,他还给我发来手机信息,称周末可能会带了那女子前来。我却没有等来弟弟。母亲说:那门亲事已经没戏了。乡下人的心性,其实难测。弟弟有时叹气连连,似乎也在他的时空里,老了一些。妹妹的事情倒是进展快速,事情却是她拿的主意,而且这其中颇多曲折,令家人都不快。这中间关节,我在别的文章里也讲过。母亲这次单说妹妹回来取她的衣物,态度冷淡,与家里人简略地搭言。我听了,什么话都没有,再看看母亲,细微处,她又老了不少。
我却是这次回省城后时时会想母亲。她声音哽咽,似乎不堪其重。因为她尚且没有明言希望我多回去之类的话,反倒是要我安心于工作及自己在外的生活,好好待自己所喜爱的人,且要我无事莫回乡。母亲还是自我小时便沿袭来的节俭性子,来回百八十块钱的路费,她也觉得多。她又说我身体弱,在路上颠簸多了会觉得累。但母亲却不知,每天每天,我都要坐多远的车到单位。她这样说时,兀自使自己强行忍耐了多少惦念的苦楚。但她屡次三番的言说,事后又屡次三番告知于我,当我不在家时,她又是怎么觉得日子的空旷和荒疏。我拈指一数,这样的日子已经是十年。三千余个长昼,她说自己像个孤老婆子一样,在偌大的院落里走来走去,累了的话,到炕上躺一会儿,不累的时候,便忙活那永远也忙不完的家务活儿。母亲说到这些时强自镇定,而我心内哽咽,却不能将自己的感情在母亲面前流露丝毫。我却是在离开母亲后对身边人说起,其时夜晚深远漫长,我说着话便落泪。我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离开母亲便远了,从此后,这间距再也难以缩短,或者我日后是如何成功,母亲都不能像待我如儿时。而我长大成人后做梦,梦境里的我竟都是小孩子。有一次我还梦到母亲离我远行,梦到姥姥和姥爷也都在八九十岁的样子,他们蹒跚着赶来安慰我,要我不要悲伤。因为母亲离开我其实并不远。
是后来我才明白,人生历历如水流,生年不满百。我且又记得姥姥姥爷在时,我方稚龄,而母亲比现在的我大了也只十几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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