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我们去喝一碗芝麻糊
美食是一张网,铺天盖地地扩展着自己的疆域。而在这张网中,芝麻糊无疑将会被列为最土的食物了,然而,它又最时尚,因为它的食客最多,食客的忠诚度又最高。
他们就是其中的两位。
那是个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相当匮乏的时代。但是,贫瘠的土壤并不影响他们爱的种子冲出土壤、抽芽绽蕾。电影院上映了一部新片,他约她去看。那是他第一次约她,也是她第一次被约。可能出于新鲜,也可能是出于那个年代应有的单纯,他们去得都很早。
他俩几乎同时到达,离电影开始还有两个小时,他们决定到处走走。
广场并不大,却十分热闹,花坛四周的几棵桂树上,沁人心脾的桂花若即若离,他俩兴奋地交谈着,只顾着高兴,后来据他回忆,却想不起那天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顺着广场中心的花坛不知道绕了多少圈,直到她说,饿了,想喝一碗芝麻糊。卖芝麻糊的那家小店就紧挨着电影院,他俩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来,这是她的主意,理由是:这样既能喝着芝麻糊,又能嗅到广场上桂花的香味。至今他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翘翘的鼻梁微微地收放,眼睛里也像是一片泛起微波的湖,满是深情。
小巧的汤勺,有着翠绿色的花纹,一只绸缎般精致的手把它拿了起来。她端起碗嗅了嗅说:“闻闻,既有芝麻味,又有桂花香,这家店面的老板真是太会选址了!”老板的确很会做生意,满满的一碗芝麻糊,足够甜,也足够黏稠,他们直喝到勺子和碗都露出了真面目。
至今他仍对那部电影充满感激,因为那是一部战争片,一枚炮弹从银幕向镜头的方向打过来,他顺势抓住了她的手,理由是让她别害怕。他把手握得很虚,心里翻江倒海,情感的释放比那枚炮弹的爆炸还要来得剧烈。她没有躲开,他多了一丝欣慰,早已忘记了剧情,只发觉那天她的手汗津津的,可能归功于那碗芝麻糊,因为在送她回家的那条路上,他下意识地闻了闻,嗯,有隐隐的桂花香,也有浓浓的芝麻糊香。
他们所看的那部战争片,后来在电视里被一播再播,他发誓一定要从头至尾看一遍,以弥补那天他的疏忽,而每_次他都分心。至今回忆起那部片子,仍是那样不完整。再后来,他常常对糊状的事物出神,比如快煮干的稀饭、菜市场绞肉机的出口、电视上泥石流的画面……于是,每周他们都要去看一场电影,即便没有新片,可能是因为他们可以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彼此握紧对方的手吧,直到他送她到家门口时,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也可能是为了喝上一碗芝麻糊,当年他们的兴致是那样好,他常常怂恿她再来一碗,她十有八九都会摇头,此刻的他深深地明白,这并不代表她对他别的要求也会拒绝。第二年的九月,在那家卖芝麻糊的小店里,他向她求了婚,她果真没有拒绝,一如那天在漆黑的电影院里,他偷偷地吻了她一口,她没有躲闪一样。在一年的十二个月份当中,他们总是觉得九月很短暂,因为,夹杂着桂花香的芝麻糊还没有喝过瘾,桂花的花期就过去了。他向来是个别出心裁的人,为了弥补芝麻糊缺少桂花香的遗憾,他每年九月都会采来好多桂花,然后风干收集起来,当每次喝芝麻糊时,就变戏法似的撒几片桂花在她的碗里,让她每次都能惊诧着喝到满足。
这样的爱情路,他们一直走到了第20个年头,那年九月,一个女孩打乱了他们的生活。女孩曾经是他的学生,发疯似的追求他,每到周末都会约他出去见面,而他却总是拒绝。尽管是拒绝了,但他的心却被搅乱了,他逐渐有些心不在焉,经常莫名地发呆,她似乎也看出了门道,因为,他已经好久没带她到电影院旁边的那家小店喝芝麻糊了。但是,她没有过多地去追问,对于他,她是那样信任。
又是一个周末,女孩再次约了他,他犹豫了再三,终于没有回绝。下午六点,他按照女孩说的地点,来到了那家咖啡馆。暧昧的灯光下,女孩点了一大份五颜六色的冰粥,冰粥里放着两只匙子,他不敢看女孩的眼睛,只是大致扫了一眼咖啡馆里的人们:清一色的男男女女,他们手里各端着一只薄如蝉翼的塑料小碗,然后,男的一勺勺地把五颜六色的冰和果酱舀进对方的嘴里,还不时地听到女士们的笑声。他的脸一下子红了。那天,他并没有舀起冰粥喂女孩,他的脸比火灼得还烫,为了压下这份火灼的尴尬,他一口气吃完了五份冰粥。女孩心花怒放,以为他对自己点的冰粥很满意。女孩直言不讳地问他:“人家都说要想俘虏一个男人的心,必先俘虏这个男人的胃。你一连喝了我点的五份冰粥,是在向我缴械投降吗?”女孩像咖啡馆里的其他女士一样咯咯地笑了起来,他也象征性地操纵了自己的面部肌肉做出笑的姿态来。女孩哪里知道,此刻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那天晚上,他一到家就倒头睡了,辗转到半夜才入梦。梦里,他被一种东西糊住了眼睛,脚下是一片片沼泽,他挣扎了半天也无法脱身,伸手去揩糊在自己眼睛上的东西,那东西流进了自己的嘴里,他下意识地尝了尝,有一种浓浓的芝麻香和桂花香……一觉醒来,他高烧40度,眼角全是泪,身边是身为妻子的她。她为他敷了一条凉毛巾,她汗津津的双手还不停地抚摸着他的面颊,他泪如泉涌,想说什么,却被她捂住了嘴巴。她关切地对他说,你误入了青春的泥石流,是我救你上了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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