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签字吧!”
老曲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山风说。
“看一看行吧,不能不让我看一看吧!”
“看吧,看吧,你什么都要看一看,总有一股独立思考的劲儿,总是与党的要求有背离。看吧!看吧!”
老曲有点不耐烦了,本来的口吃更加磕磕巴巴啦!
山风拿过来递给他的材料一看,顿时脑袋轰的一声鼓胀了好大,眼睛往外直冒蓝花儿。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这上边都写的是一些什么啊!
第一,同意葛佩琦杀共产党人的观点——该杀就杀;
第二,认为储安平的“党天下”说对了;
第三,同意章伯钧的“轮流坐庄”;
第四,说毛主席就是封建帝王;
第五,说党员学生学业考试不及格或刚及格,承担不了第二个五年计划的重任;
第六,说农村粮食不够吃,小孩子吃高梁破籽都拉不下来屎;
第七,说合作化步子迈大了,农民觉悟跟不上来;
第八,认为东北师大党委昨天号召大鸣大放,今天就说是对党进攻,这种言而无信的作法太缺乏执政党的风度与气派了;
第九。……
第十.……
山风说:
“这是不符合实际的,我拒绝签字!”
“你拒绝签字只能说明你的态度极端恶劣,对你的处分就要加重了!”
老曲以坚定却还含着一定的同情的口吻告诫山风。
山风说:
“实事求是的原则还顶用不顶用啦?言者无罪怎么就不算数了呢?”
“你一说话就向党进攻,我劝你该签字就签字为好。说一些别的徒然增加自己问题的严重程度,于事无补啊!”
“第一、第二与第三个问题完全是黑白颠倒,我看完报纸回来随便说一说就变成我的罪状,这与肆意构陷有什么区别?第四个问题我看完报纸后回来说阿富汗查希尔国王来中国访问时,毛主席亲自到机场迎接,在国家领导人这个身份上他们两个人是相等的。同寝室的别廷峰、林钧喜都这样证实,唯独许高和说我讲的是毛主席是封建帝王,怎么这个就生效了呢?这……”
老曲有些不耐烦了:
“你和我讲这些没有一点用处!”
“你作为共产党员,不能向中文系党总支反映情况吗?”
“这,这人家还总批我是右倾呢?我一反映等于帮着你说话,那还了得?”
正在这个时候,进屋来一位女同学,她叫王或,是在反右派斗争高潮时被推任的班长。
王或一看屋内情形:
“怎么还没签字呢?戴兴东老师等着要呢!”
“他总讲些具体情况……”
老曲嗫嗫嚅嚅地说。
“有些问题总得讲清楚吧!王或,不是那样的情况,硬那么说,叫我签字那符合马列主义毛主席思想吗?”
山风还似乎振振有词。都什么时候啦,还讲这些话。
王或似乎没听见山风的话,面对老曲说: “你要解决不了赶快找李金泉,他是党支部书记,再拖下去戴老师生气了。”
老曲冒汗了,又郑重其事地对山风说:
“你签不签字?你要签就快一点签。你如果拒绝签字,你的问题就得另当别论了。我不想给你施加压力,为了你好还是老老实实地签字吧!老同学啊!”
说到这里他简直有点哽咽了。
山风见此情景,知道无处讲理了。他拿起那枝平时使惯了的,今天却异常沉重的笔写下了几行字,并工整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几行字是:
“一、二、三与事实不仅不符而且相悖,本人保留申辩权利;四,系许高和给予夸张伪造之词,原话对毛主席并无贬义:只说他在国家地位上与查希尔国王平等;六、七、八及以下几个问题,确系如此讲过,是出于我对党对国家前途的忧虑而讲的。”
老曲与王或见山风已经签字了,二话没说拿过“综合材料”就走了。这一天是1958年4月26日。
三天之后,山风就被驱逐出学校而到长春市南郊长春堡屯劳动改造了。当他把行李放到大马车上时,他看见几位同学上了汽车。他们是:金佩珩、刘义祥、战焱。
与他同为德惠同乡的王永发、孙川、白慧芳和吴桂藩都找了个借口从大马车旁走过而不敢同他说一句话。山风分明地看见他们眼中噙着泪水而紧绷着脸。他非常清楚,他们中间有的人也是自身难保的啊!
他知道金佩珩与战焱去辉南劳动教养,被开除学籍,刘义祥去长春北郊,他们三个人属一类处分。等到1958年6月3日东北师大党委通知自己已被中共长春市委批准为右派分子时,他才知道自己受的是二类处分:保留学籍,劳动考察。
拉着几个人行李的大马车出了东北师范大学的西校门沿着斯大林大街南行,领队的李大哥招呼山风说:
“你是中文系的啊?”
山风点头说:
“是。”
“上车吧!懊丧也不顶用,好好改造自己才是真格的!”
山风上了车之后,才知道这位李大哥是东北师范大学总务处的。因在鸣放那几天给自己的顶头上司——总务处处长魏玉珊在工作上提了三点意见而被批判多次,因为他是1946年兴山时期的“老东大”而没被戴帽,只下放劳动锻炼。
李大哥好说,动不动的就用自我批判的口吻来叙说给魏玉珊提的三点意见:
“你们说我这个人怪不怪,参加革命这么多年,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就是不断。魏玉珊处长为了破案用李宝珠做试验,我就是想不通,说明自己对党总有距离。”
“魏处长能亲自参加体力劳动,和女工友一起搬桌子,我就总说他们身体贴得太近了。你说我这个人的封建意识多么浓厚啊!”
“魏处长有时给校党委书记和校长助理买菜、送菜,我就是看不惯,总要问一问他们付钱没有,没想到这是革命同志互相帮助。人家批判我‘钻钱眼儿’里去了,我还跟人家争辩,你说我真是的,要多顽固有多顽固……”
大马车到长春堡啦,山风把行李搬到了张七哥的西屋,放到北炕上。一看屋里住着不少人,经介绍知道了这是东北师范大学下放干部小组的劳动点。组长姓石,是师大校长办公室主任,不经常在这儿。副组长姓王,是师大体育系的教师,在这里负全面责任。还有体育系的一位姓胡的教师,人高马大粗胡茬,闲着没事的时候总爱用两只大手来抠又酸又臭的脚丫子,把几位女教师熏得直跑。再一位叫李泰默,是朝鲜族,“文化大革命”后做过体育系的主任、党总支书记,这是后话。
值得特殊记一笔的是一个姓于的。
他不是教师,是师大体育系运动器械仓库的保管员。他在1957年大鸣大放的那阵子对自己的工作、待遇等方面发泄不满而大骂共产党。因他介于工人与干部之间,被网开一面没划上右派,也来这里劳动锻炼。自打山风来到这个下放点之后,他就特别活跃起来,以为这个右派分子是他的“垫脚石”,可以踩着上去,使自己早一天抽调回学校去。因而他和山风之间正经演了几出好戏,下文再详细叙述。
这里先山风一天到来的还有一个右派分子姓周,是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这里有必要说一说他的问题。因他刚满二十岁,就叫他小周吧。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