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虚构的婚事
华群英从未在孩子们面前谈起过她与陈高强的婚事，不要说谈，看上去，她似乎连想都没有想过——她的头脑纯粹、干净，就像一片整洁而缺乏生气的草坪，容忍不了任何像再婚这样不够体面的芜杂。如女儿小青和儿子小自私下里多次讨论过母亲与陈高强关系的具体走向，小青总是认为，在一个46岁的尴尬年龄，以一个快要退休的高级会计师的身份，母亲不可能真的与陈高强结婚，而小青的根据仅仅就是：母亲从来没有谈起过这件事。
小白这年16岁，16岁的男孩子总以为自己是大人了，他的嗓子开始变粗了。他像小公鸡一样地昂起头，满脸的不屑：哼，她有什么想法会跟你说吗？你动动脑子想想看，她什么时候跟你说过真心话？你们女人，都一样，就像你，你会对妈妈说希望她不要再婚吗？
行了，你就好到哪里！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每次到陈高强家吃饭，你都装出极不情愿的样子，其实呢，一到那儿就死命地盯着娜娜的照片！我真替你害臊，你真以为她是仙女呀……讲不过小白的时候，小青就故意搬出陈娜娜，小白马上就会急得跳起来，说话结结巴巴的，立刻成了蔫公鸡。
小青早就发现，无论是谁，哪怕就是像小白这样的半大孩子，都会有一个弱点，这个弱点是他的空档，也是他的重心，对准了一推，他很容易倒。比如母亲，从现在看来，她的弱点就是陈高强，自从她认识了陈高强之后，她在小青小白面前的气质和影响力马上就发生了非常微妙的变化——尽管她自己装着若无其事，甚至更加严厉、挑剔，但小青小白都能够非常准确地感知到，母亲有些讨好和让着他们了，她之所以那么严厉、挑剔，并且经常发火，只是因为她在小青小白面前太小心翼翼了，而她对这种小心翼翼非常不喜欢、不适应。
为什么华群英要小心翼翼呢？原因也许就在陈高强身上。华群英与小青小白的父亲董教授是大学里谈的恋爱，一个学电子一个学财经，交叉的知识结构，可爱的一儿一女，多么完美的家庭——太完美了就必须破裂，这是铁定的规律。小白7岁的那年，董教授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第一次进城看错了方向灯的拖拉机给撞没了。大学教授死于拖拉机，这是晚报上短短两百字连图片都不配的社会新闻，但对华群英来说，她的世界就塌了。幸而知识分子一般都是不害怕苦难的，华群英像她的名字一样，从来就是女人中坚强不可摧的那一类，她晃了一晃，为了两个孩子，又重新站了起来。她从36岁开始，就一直那么隐忍而体面地独自把小青小白带大，从36岁一直带到46岁，女人一生中最丰满的十年，她却从一个熟桃子一般的少妇慢慢老成了一截干黄瓜，这使得她在所有的朋友圈子及邻里熟人面前都成了一个美谈，成了一个带有旧时代气息的道德楷模，因此，当她在小青工作了、小白考上重点高中（那所高中，理科特别强，人们说，进去了就等于半只脚跨进了清华的大门）之后，华群英突然决定找个老伴时，所有的人也许甚至包括她自己都感到非常失落和感叹：好像那么多年的贞节都白白浪费了似的，好像她前面的所作所为只是一段虚伪的铺垫，是一种带有相反方向的暗示，是一把用时间来计量的筹码，以交换迟来的自由……但这年已是1997了，时代的风气更加开化了，谁都没有权利说母亲什么，谁也不可能说母亲什么，相反，几乎所有的人都那么通情达理几乎是欣慰而鼓励地点着头：是啊是啊，群英啊，你早该找个伴儿了，是啊是啊，孩子大了，该想想自己了……
他们说得那么顺溜自然，像是早在意料之中，华群英这下子反而有些呆住了，本来她以为会听到一些婉转而体己的劝阻，而她，是一个有了阻力才更加有动力的人。华群英做了25年的财务，从小出纳开始一直做到现今的高级会计师，如果没有意外，她还将再做5年才会光荣退休，她具有这个职业所可能形成的所有气质：迂而不腐；自以为是；细心谨慎；敏感多疑。于是，她以她一贯的疑心病开始推测人们的真实含意：不可能，他们一定只是说说好听话，谁知道他们一个个在背后怎么笑话自己呢！他们一准以为自己在闹笑话，都这么大年纪了，除非是嫁个糟老头去做护士兼保姆……
在推出一系列假想的混乱敌意之后，华群英反而坦然了同时也更加坚决了，然后，几乎还不到一个月，有那么一天，她突然对小青和小白宣布：明天我们全家一起到陈叔叔家吃晚饭。她的神态过分平静，因此，显得有些虚伪和做作，对，也许就是从那天起，她在小青小白面前开始做作了，而在这之前，母亲在孩子们面前一贯是自然而坚韧的。
谁？叔叔？什么叔叔？小白故意问。一个人对一件事的态度往往从他的第一句话就定下了基调，这就像人与人之间的第一印象。从一开始，小白就在明显地夸大他对母亲再婚的反感。他大概觉得，一个16岁的男孩子，却即将有一个继父，那是非常荒诞和可笑的。
小青没说话，但她鼓励地对母亲笑笑，虽然这是一种假笑，却笑得比真的还要好。像许多刚刚工作的女孩子一样，那几年，小青的主要读物就是《读者》、《罗兰小语》、《聂鲁达诗选》、《泰戈尔全集》及译林出版社的古典世界名著，同时她还做了大量的摘抄笔记，对某些精彩的片断，甚至能够整段背诵。小青大学里学的是化学，毕业后进了一家研究所，这似乎与她性格中的保守和木讷很相配，她好像注定要整日与试剂和刻度打交道。但在工作以后，小青却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些普及的文学读物很感兴趣，几乎到了沉湎和迷醉的地步，她像一个中途出道的苦行修士那样刻意而严格地培养起她想象中的个人气质，那些唯美的、讲究宽容、略带悲悯的伪人文思想一度有效地覆盖了小青的头脑，使她飘离了研究室里的那些瓶瓶罐罐及缺了一只角的破绽百出的家庭生活，而像一个仙女似的获得了高空俯瞰的角度和超脱感——但这种覆盖和飘离只是暂时性和间歇性的，在更多的时候，她的情绪和观念几乎与那些书中完全相反。这天晚上，非常巧，小青正处在被覆盖期。于是她对母亲做出了那样一个恰如其分的鼓励的笑。
华群英被女儿的笑迷惑并感动了。她抛掉装出来的平静，袒露出她的慌乱和忐忑，一只手在桌子上揉着一团从饭勺边掉下来的米粒，眼睛却故意抬起来去看着饭桌上方的日光灯：呃，是一个老朋友给我介绍的，因为比我……也比你爸爸小一点儿，所以你们应该叫叔叔。他妻子去世好几年了，一个人带着女儿……他姓陈，人很豪爽，是搞建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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