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六岁。
这一年的六月下旬的一天,我和两个死党,一个叫大平,一个叫小军,又去了无数次去过的地方洗澡。这地方是一条大水渠的拐弯处,这里有一个湾子,很像是个放大了的大浴盆。我们总是到这里来,有个主要原因是水渠的边上有一座沙丘。沙丘平坦松软,不是床胜过床。在凉凉的水里折腾得累了,爬到岸上来,往那沙丘上仰面朝天一躺,把太阳晒热的沙子,撒到一丝不挂的身体上,真是要多舒服有多舒服。我们在这个季节里,几乎是两三天就要来一次。这一次也和过去一样,到了水渠埂边,站在水边脱衣服,只穿了两件衣服,衬衣和裤子,眨眼就脱光了。脱光了,没有马上往水里跳。天山下来的雪水,太阳晒不透。不知是谁从哪里听说了,下水前,用自己的热尿在腹部揉一揉,腿脚就不会抽筋了。反正是每一回我们都要站在水边尿一泡,一部分尿射到了水里,还有一部分就用手接了抹到了小肚子上。这一回也是这样做了,只是在做的过程中,我们突然有了一个过去没有的新发现。先是大平发现的,他指着我说,哎呀,你那里长毛了。我低头一看,真的是有黑黑的几根。不过我也马上看到了大平那里也一样。再看小军那里也没有例外。谁也不说谁了,一齐跳到了水里。水里好像藏了无数的针,在里面待得时间长了,会刺得骨头疼,只好从水里出来,到沙丘上晒一会儿太阳。晒暖了身子再下到水里去闹。
沙丘上躺着三个光屁股的少年,也许该叫青年才合适了。
一个叫珠珠的从武汉支边来的女青年顺着渠沿走过来,她从场部办完事返回连队,心情格外好,那个叫王主任的干部说可以考虑把她调到场部卫生院。到了卫生院就可以不下地干活了。那个王主任没有一点儿架子,说起话来和气又亲切,和她不沾亲带故的,可对她的事可热情了,要是他真的帮她调到了卫生院,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他才好啊。她想着走着,一直走到了我们的跟前。过去在这里洗澡,只要有女的经过,我们一定要跳起来光着屁股又叫又喊,如果是个结过婚的娘儿们,会大骂我们几句,要是个没结过婚的姑娘会赶紧低下头走过去。看到她们不好意思和害怕的样子,我们得意极了。可是今天我们却做不到那样了,见到珠珠过来,倒是我们紧张了起来。一个劲儿地用手把沙土往大腿中间的地方堆,直到完全地盖住了。珠珠走过我们身边时,看了一眼我们三个,像是看到了一堆木柴一样,理也没有理地又往前走她的路了。可我们三个却坐了起来,盯着她的后面一个劲地看。她穿着裤子,可还是能看出她的屁股又鼓又圆,随着她的脚步一扭一扭地。
我还是那样爱看书,看书和过去有些不同,一本书拿到手,总先草草地翻一遍,找有关男女方面的情节看。看一遍还不行,至少要看上五六遍。这些孩子看过的书,你会发现,在印有有关男女事情章节的纸页,由于被手指过多的触摸,显得要比别的书页脏一些。还有,我也喜欢看经常贴出来的纸的布告。那上面全是被宣判的罪犯,几乎每一张布告上,多数的罪犯犯的都是同一个罪,那就是强奸罪。看这样的布告让我有种莫名的刺激。那是个不让谈论爱情的年月,男女间的来往受到限制,还会受到指责。如果有证据证明你乱搞男女关系,那你就一定要受到惩罚,你会被处分会被降职会被调走,并且从此有污点,再也不会受到重用。因为你是个道德败坏的人。为此,我有时就极痛恨自己。恨自己见了长得好看的女同学总是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听到大人们在一起讲下流的故事时,也不愿离去,总想站在旁边多听一会儿。更让我觉得自己可恨的是我进了厕所,先是要注意和女厕所相隔的墙是不是有了裂缝,我是多次透过这样的裂缝,偷看过,其实也看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偷看。
下面的故事不是发生在我十六岁这一年,这一年我没有故事。我是在看着我身上黑色的毛不断稠密的过程中,迎来我十七岁的生日。一九七一年,全国掀起了批林批孔的大高潮。接下来要讲的故事,主要角色是我。
农场的学校在开始割麦子时放暑假。这时候,在广大的原野上,玉米和棉花还是绿油油的,只有麦子是金黄色的。农场的地很大,大的地一块能上千亩,真的是一眼望不到边。当有风吹过来时,会摇起一层层的浪来,让人想到大海。联合收割机,这里人说是康拜因,在麦田里行驶时,就像远航的战船。在它们的背后,麦浪消失了,留下的是一个个的像是哈萨克人毡房的麦草垛。
还有一年就要高中毕业的我,和我的伙伴小军、大平,在放假后没有事情可做,当时还没有考大学一说,那时农场的学生;不管你的学习成绩如何,大家都会得到同样的安排,一齐走向正在开垦的荒原。城里的孩子都要去种地,我们当然更是不能有别的选择了。当时全国的青年都知道一句话,说是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于是每一个要走出校门的人不用做更多的努力,就可以自然地得到一个美好的前途了。不为将来发愁,现在日子会变得轻松。可我们在这个收麦子的季节,却找不到让我们的身心觉得快乐的事。好些年了,听到看到的,全是一遍遍地重复。就像是我读过的书,就那么几本,想找本新的看看,没有。据说是大部分的作家被当作了牛鬼蛇神关进了牛棚。没有关进去的也吓得不敢写了。正是读书的年岁,没有书读,只好去找别的事做了。我们的血像火烧着我们的屁股,我们坐不下来,我们要从屋子里走出来,会没有目的地朝一个地方跑起来,带起的风在耳边呼呼的响,直到气喘吁吁两腿发软,才会扑倒在青草地上,用急跳的心敲打大地,证明着青春期的力量。
就是在这样的没有方向的奔跑里,足迹雨点一样洒遍了农场方圆十几平方公里的土地。每一回都想遇到点儿什么,越危险的越来劲儿。比如说,在那奎屯河茂盛的树林里,突然钻出个前苏联派来的特务;再比如说,在那片和土匪打过仗的战场旧址上,从沙土里扒出一支枪或一把刀来;再比如说,一群狼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它们饿得眼睛全绿了,把我们围住了,跑是跑不了了,可还不能让它们吃掉;再比如说,有一个坏人在搞反革命的破坏活动,让我们给碰上了。比如来比如去,还只能是比如,比如的事情,总是不见发生。于是我们在一起,常怨我们爹娘把我们生出来的晚了,没有赶上打日本鬼子,也没有赶上打国民党蒋匪帮。
看不见有事情发生,不等于没有事情发生,今天没有看到发生事情,不等于明天不会看到事情发生。三个人凑到一起,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在外面跑着比在家里待着有意思。在外面说不定就会遇到点儿什么事,待在家里面是肯定什么事也不会遇到。
于是这天我们不知道要出去做什么事,可还是出了家门。
出了门,我说向东走,大平说向南走,全没有理由。小军说,随便朝哪边走,我不管,跟着走。只好石头剪子布,我出了拳头,大平伸出的是巴掌,布把拳头包住了,大平胜了,三个人一齐向南走。
走到了野外,回头看,看不到房子了。再往前看,看到了一片收割过的麦田。麦田里没有麦子了,也没有干活的人了,只有一座座的麦草垛,睡着了一样没有声息。我们没有进入麦田,麦田里会有什么,看一眼全明白,没有意思。我们在骆驼刺芨芨草和柽柳胡杨编织的杂乱的网里乱窜,像狗一样寻找猎物。可我们并不知道这猎物是什么。一只野兔子被惊动了,从我们的眼皮下窜过,我们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有想追的样子,只好让那只兔子跑掉了。要是放在两年前,追上追不上,也要把自己追个半死不活的。再走了一会儿,又看到一棵树上,有个鸟窝。在高高的树梢上,一只叫不出名的鸟,站在窝边,看到我们一拍翅膀飞走了。它飞走了,可能会在窝里留下它下的蛋,没准还会有刚孵出的小鸟。我们仰起了脖子朝树梢上望,只能望到一团草,望不到窝里面的情况,要不要往上爬呢,鸟窝离地面有十几米高,要上去可不容易。我让小军上,小军让大平上。大平说,里面可能啥都没有。我和小军也同意这个说法。是啊,要是爬上去,什么也没有,可就太亏了。算了,我们可不想干吃亏的事。十七岁了,有些把戏再玩儿也没有意思了。要干,就干个大事,有政治意义的,对革命事业有贡献的,带有英雄主义色彩的。比如说,课文上说到的那个叫刘文学的少年,就是在庄稼地里碰到了一个要破坏生产的老地主,他和老地主展开了勇敢的斗争,结果被老地主杀害了,成了全国儿童学习的英雄。我们也想当这样的英雄,只是有一点儿不同,那就是不要让老地主杀害掉。我知道当个不死的英雄要比当死掉的英雄有意思多了。可是在这个连鬼影子也见不到的荒野上,英雄的故事实在是不容易出现。
离开了那棵有鸟窝的树。从树林里钻出来,一看是麦地。一座麦草垛离我们只有几米远。我说,歇一会儿。另外两个也说歇一会儿。说不上是累,只是看到了麦草垛,就想歇一会儿了。
麦穗有芒刺,麦草上没有了麦穗,很光滑。麦草垛的麦草是切碎了的麦秆儿,在太阳下晒了好些天了,堆在一起又松又软,还散发着淡淡的暖意。踩在上面,站不稳,只好坐下或躺下,让大半个身子陷在里面,像是有人从后面把你温柔地抱着。
躺着,眼朝上,只能看天。天看上去比地简单,没有山没有河没有庄稼和村庄,只有云。云是白的,猛一看,云是不动的,盯住了看,会看出这些云一点儿也不老实,不断地变化着自己的样子,总让人觉得在一团团的云彩的里面,还藏着什么传说中的神怪,一发脾气,就打雷闪电下大雨。不过,我这会儿看到的云,是很乖的样子,懒洋洋的,没有睡醒似的,高高在上面游动着。
都不说话。静得能听到虫子在叫,能听到身子下的麦草在响,能听到远处的树叶子沙沙地在动。我们在看完了云后,闭上了眼睛。有些困乏,也想睡上一会儿。如果不是这个时候听到了有人的响动,我们真的就睡着了。
是我先听到的。那响动是沿着地面,传给了麦草垛,再通过了细细的麦秆儿颤抖,传到了我的身体里。我的眼睛闭着,可我知道有一个人正朝这边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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