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思念
那天真是巧得很。
我和他在火车上相遇,在同一座城市下车,住在同一个宾馆。办完住宿手续后,我匆匆为公司跑一笔业务,临近快吃晚饭时才一脸疲惫返回宾馆。
他来敲门,约我陪他去看一位女朋友。
我说:“我累得饭都不想吃,哪有心思陪你看女朋友?”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上去他的岁数不会超过六十岁。
他有些难为情,说:“姑娘,往少里说我也比你大好几十岁,我不是个坏人。我坐了一天的火车就是想来看她一眼的。怕她老伴误解,陪我去一趟吧。”
他像个孩子般紧张而又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唯恐我拒绝。他一再表白,这一生很少像今天这样求过人。
走在路上,他一直目不斜视走在我的前头。
默默行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来到一个路口。问过信儿,站在一幢宿舍楼前,他跑进传达室,又兴奋地跑出来告诉我:“她就住在二单元四楼。”
他简直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怪人。
路上他一直催我快走,可上到二楼时他却有些犹豫。上到三楼时他的步子乱得一塌糊涂。上到四楼,敲门时他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如同一块棉花落在那扇古铜色防盗门上,没有发出丝毫的响声。我正要过去帮他敲门,他抖颤的手快速离开那扇门,仿佛那扇门是一大块烧红的烙铁。他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向楼下跑去,一直跑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才气喘吁吁地放慢步子。
大概他被我嘲讽的眼神刺痛,竟一迭声地说:“你不懂。我们毕竟不是一代人啊。”
“你害怕她的老伴?”
“她的老伴三年前就去世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
“不骗你,你会陪我来?陪我走走吧。”
他眼睛一直凝视着前方。
我陪他走了一段路程。前边是个菜场。他围着菜场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一定是按她住的位置,知道她每天都要来这里买菜。怪不得刚才他坚持不坐出租车,非要走着来呢,他是因为这座城市里弥漫着她的气息,他是那样地留恋这坐城市的每一条马路。我佯装不知。有些事埋藏在心中会变成浓香四溢的美酒,说出来就变成寡淡无味的白水。
天快黑的时候他站在路边,使劲儿摇了一下头,像是要驱赶脑子里的某种念头,说:“今晚就走!必须走!不然和她同住一个城市我会发疯的。”
道过谢,他匆匆离我而去。
我站在陌生的大街上茫然四顾。
一位瘦削的老太太向我走来。
她说:“姑娘,谢谢你陪他来看我。三年前老伴去世时他就来过一回。那时候正是夏天,我家住在一个胡同里。我从窗户里望着他在月光下走来走去,一直走到天明。我就一直在窗户跟前望到天明。他没有勇气敲门,我更没勇气开门。”
“为啥要跟白个儿过不去呢?”
她长长叹口气,答非所问喃喃自语:“这次来看我,他老伴提前打电话告诉过我。你和他在门外的说话声我都听到了。”
她似乎看出我满脸疑惑。
“当年我和他好得就像一个人。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呕气,轻易分了手。这人呐!大半辈子生活在后悔中的滋味真不好受啊。”
“现在再生活在一起也不迟啊。”
“你哪里知道?他老伴是位多么善良的女人啊!”
她的眼里漫出了一层水雾。
她攥住我的手使劲儿晃了几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尽管是在炎热的夏季,但我能感受得到她一双抖颤的手却凉得吓人。看来我们下楼时她就一直跟在后边。她是想悄悄多看他几眼啊。
回到宾馆,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虽然我不知道他和她的名字,但我知道此时此刻他和她的心灵都无法安宁,哪怕是片刻的安宁,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无法入眠。
活在世上,想让心灵安宁下来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
端米
泥结婚的头三天,还能老老实实在家守着水葱一般的新媳妇。三天后,泥就想找茬闹一阵。泥结婚前喜欢钻窝子。柳村的人都把赌钱说成钻窝子。泥听赌友说过,一开始就降伏不住老婆,这辈子就算完了。老婆就像一棵草,就是压在石头缝里,也照样黄了绿,绿了黄,是见风就长的东西。
新媳妇端米总是笑眯眯地做这做那,像捡了宝一样一天到晚就知个笑。小米饭熬好了,笑吟吟地问泥:“稀哩?稠哩?”菜盛到盘子里,又总是先让泥动第一筷子,然后笑眉笑眼地问:“咸哩?淡哩?”泥说:“哕嗦个球!做点子饭还要给你三叩六拜当娘娘一样敬?”
端米就拿筷子闷头吃饭。泥吃着吃着,又觉心里挺对不住端米。泥说:“小米饭,黏哩。”端米不吭声。泥又说:“菜,香哩。”端米还是不吭声。泥就摔了碗,用手抱住头,伏在饭桌子上,说:“端米,我难受呀端米。”
端米抚一下男人的头,扫干净地上的碎碗片。
泥说:“端米,你不是一棵草。你就像个圆溜溜的皮球,让人想咬都没处下口。”
端米说:“泥你想去哪就去哪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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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麻雀奖颁奖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