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十点,新闻联播节目时间,海边的广播站突然打开了高音喇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高亢而嘹亮的声音穿越茫茫夜色,在空旷的原野上此起彼伏不断回响。共和国决定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不胫而走,海边人纷纷冲出屋子,来到田野,来到卫河边,来到繁星点点的瓦蓝色夜穹下,远望灯火通明的场部大楼,默默聆听广播里的声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因此而遗漏了重要的只言片语。
我是躺在床上被闯进屋子的蝙蝠一把拽起来的。这个喧嚣的夜晚,三连最兴奋的人无疑是蝙蝠。
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你居然还躺在床上?喜气洋洋的蝙蝠,边说边毫不客气地掀走了我身上的被子。
蝙蝠见我起床穿鞋,又兴冲冲走出保管室,跑去敲会计室的门。蝙蝠的大皮鞋走路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走出屋子,朝旷野走去,这个国家已经发生的变故我还一无所知。后来我听明白了新闻的全部内容,我觉得喉咙里有一种奇怪的咕咕的声响,我愣愣地站着。
很久以来,我一直在等待着的难道就是这个消息?自从来到海边,我一直逃避着什么,从内心一直拒绝思考与未来有关的问题,难道也是因为预感到某一天会出现真正的转机?
每一个青年都拥有报考大学的权利……我一字一句辨听着广播里的声音。考大学,大学生,这些字眼本身是多么遥远,多么陌生。还是童年时代,我就从大姐嘴里常常听到这些词。后来大姐为了照顾幼小病弱的我而未能实现考大学的夙愿,每每提及此事,她都会有一种不堪回首的遗憾与感叹。小街的邻里中,有个与大姐同岁的男青年,他以非常勉强的分数成为最后一届大学生中的一员,这件事让大姐暗地里艳羡不已。她告诉我,那个男青年在考
大学前夕,经常拿着习题跑来问大姐,她说他基础很差,她说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公平,她那么想考大学没能赶上,而那个男青年却轻易地成了小街上惟一的大学生。曾经闪耀在大姐命途上空的理想之星经年历月,已经陨落沉没,于今在人们将它久久遗忘的时候,倏忽间又冉冉升起。此刻的大姐在做什么?想什么?她一定也收到了来自北京的电波,她是怎样一种心情?
我抬起头仰望浩瀚的夜空。
大姐在写信。几天后我收到来自都市的一封信,那个晚上大姐在给我写信。大姐不仅鼓励我去考大学,她自己也跃跃欲试准备一搏。
站在星空下的我,似乎已经猜到了大姐将会对我说些什么,我在那个晚上沿着卫河跑出村子,然后又疯狂地跑向沐浴在皎洁月色下的原野。我一个人跑了很久很久,跑得精疲力竭骨头像全散了架,后来,我双膝跪地,仰天大叫一声:我要考大学--话音悠扬地飘荡出去,我的身体倒在沾满露水的泥土地里,脸上淌着如注的热泪……
后来知道,那天晚上,三连连长熊猫早早地闭门熄灯,上床睡觉了。蝙蝠兴奋地砸开一扇扇宿舍房门的时候,也曾光临过连部办公室。处于晕眩状态的蝙蝠那会儿忘乎所以,他以为每个人都会像他那样,有一种时来运转的欣喜和狂热,他闯进连部时,熊猫正靠倚门背支棱着耳朵低头沉思,蝙蝠往熊猫肩膀上重重地拍击了一下,使得熊猫猛地一觳觫,仿如大梦初醒,迷迷瞪瞪打量着蝙蝠。
直至蝙蝠的背影消失了很久,熊猫依然还是那副魂不守舍的神态。新闻联播节目刚结束,熊猫便悄悄地关上连部的房门,将田野里卫河边咿里哇啦的议论声呐喊声拒之门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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