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童年在平乐<br> 我对故乡记忆最深的就是漓江,江水浩荡,过往船只络绎不绝。我常和小伙伴背着母亲到江中戏水,倒也练出一点游泳的本领。从三十年代离开平乐,到九十年代再回故里,看到江水行将枯竭,已不能行船,很觉失落。<br> 一九一九年九月,我出生在广西平乐府一个贫穷的家庭。其实所谓平乐府,在当时不过是一个贫穷衰败的小县城,只因为管辖了几个更小的县,故称为平乐府。父亲生在广东肇庆地区的高要县,那是个富饶的鱼米之乡,但我的父亲却因为家境贫困而辍学,少年时在西江两岸的穷乡僻壤漂泊不定,后来才在广西平乐定居。他为人本分诚实,自学练就一手好字,在同乡老板开的大店里做了“先生”,兼做零售杂务。奋斗了十几年,只建成勉强温饱的家。在平乐县城,广东高明县和高要县的人很多,建有广东会馆和要明会馆,对同乡进行联络。这里的广东人因为见多识广大都有些优越感,我年纪虽小,也熏染了这种习气。父母能送我上学,直到初中,家中粗茶淡饭还能糊口,这在当时当地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加上母爱深厚,我生活得顽皮快活,无忧无虑。<br> 母亲给我起名字莲生,意为连生贵子。但父亲将我的名字写为廉生,意为廉洁一生。所以,母亲按她的意愿叫我,父亲也按他的理想叫我。到底是父亲的理想给我更大的影响。<br> 童年时代,我是个不动脑筋的顽童。在学校受到男女平等的宣传,却不会想一想家里的重男轻女。我没有想一想,姐姐为什么只能在家里帮助母亲做家务,不能上学,形同丫头,而我可以上学去。家里最好的菜,总要留给我和父亲,母亲和姐姐很少动筷子。我对全家的溺爱习以为常,对社会现象更是无知。<br> 到了三零年前后,广西的军阀混战愈演愈烈,你来我去,无论谁占领了县城,都是搜刮地皮,横征暴敛。就连山里土匪也能劫掠县城。那些街上倒毙的饿尸和县政府门前悬挂的人头,给我留下很深的记忆。那时普通百姓已无安全可言,我们有好几次全家逃到乡下暂避。<br> 漏屋逢雨,世界性的经济危机很快波及中国,南方的商业受到很大冲击。我们这种靠工薪生活、没有恒产的家庭。立刻陷入风雨飘摇之中。父亲太老实,不会歪门邪道,被老板辞退。他与几个同病相怜的人合伙做点小生意,不过是苦苦挣扎而已,结果一败涂地,只能靠借贷度日。<br> 但这些,年幼的我是觉察不到的,父母不肯外露伤痛,我对家中早已滋长的危机也不知不觉。所以后来真相暴露,对我的打击就如晴天霹雳,特别震惊。<br> 在学校里我的成绩不错,得到老师的赞扬和喜爱。因为调皮,好奇心重,我特别喜欢到县城周边的小作坊、小工厂去观察、去琢磨,自己动手做些小工艺,学了光学原理后,我曾用一副老花眼镜的镜片做了一架照相机,居然还拍成了模糊的照片。<br> 我的体育也很好,课余还参加学校的演剧队。<br> “九·一八事变”以后,我已十二岁,小学就要毕业。虽然广西远在中国的最南方,没有日本人即刻入侵的威胁,但广西各地的抗日气氛却很浓烈。住在学校宿舍,家境贫寒的小学老师,把自己用品中的日本货挑拣出来砸碎。小学生们也都组织起来,放学以后,到集市中,站在卖肉的案板上,向老百姓宣讲抗日。<br> 从黄昏到黑夜,我们小学的夜呼队到县城的每条街道上去叫喊。<br> 一队队的学生边走边喊:“我们民族已危险万分,东三省同胞已作了亡国奴……”<br> “中国就要亡国了,同胞们大家起来救亡啊。”<br> 那些稚嫩的声音在黑暗的街道和老旧的木头房屋间回响,一直飘散到很远的地方。现在回想起来,那情景真有些悲壮。但在当时我并没有很多凄惶,因为真正苦难的生活还没有到来,将我带出顽皮的童年。<br> 到平乐的第二天,我去了莲生的小学。阳光明晃晃地照耀在平乐小学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树荫下放着一张乒乓桌。当然,我晓得已经八十年过去了,这里已不是莲生上小学时的校址,小学的档案室里,甚至早已不再保存莲生的学籍档案,但莲生从小最喜欢的运动,的确就是打乒乓和游泳。他还有一双木头底的球鞋,因为家里买不起一双橡胶底的球鞋。他乒乓打得不好,因为每次打乒乓都要排很长的队,练习得不够。操场的~角还有一对篮球架,和八十年前的布局差不多一样。莲生不喜欢打篮球,拼抢的运动他都不怎么喜欢,其实我们几个孩子后来也是—样。<br> 空气中能闻到小学生身上汗津津的气味,那是一种尚未完全消退的孩子皮肤上的香气,等到青春期到来,这种气味就会被充满荷尔蒙的微臭所代替。<br> 想到莲生在上小学时,也是这样一个身上汗津津的小孩,我总感觉奇异而亲切。好像父亲因此而变成了一个与我已混淆了辈分的人,他总是让我想起自己孩子小时候身上的气味。甚至我孩子身上,现在已没有这种幼年孩童的气味了,但莲生学校的操场上,却还飘荡着那甜美的童年气味。<br> 这是一间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小学堂。八十年前,莲生在这间小学读书。<br> 今天,我来这里经历莲生童年时代曾经历过的一天。<br> 我要上一堂四年级的语文课。四年级,那也正是莲生参加夜呼队,学唱《满江红》的年级。那时,他是深得国文老师喜爱的好学生。就连老师夫妇到果园去玩,都愿意带上莲生一起。后来,莲生母亲死后,他的国文老师拜托桂林小康家庭的亲戚收养了他的妹妹,国文老师对莲生父亲说:“莲生妹一定也聪明,我要。”<br> 莲生的亲妹妹就这样送给了老师家的亲戚。<br> 家里人知道妹妹去的那家人,在桂林开着一间书店,都觉得放了心。<br> 那个胖乎乎的小女孩,果然不愧是莲生的妹妹。她读书也读得好,等她长大,也离开继父母去参加革命,从此杳无音讯,解放后再也没回家来。<br> 我告诉语文老师,我很感谢莲生当时的那个国文老师,他将莲生培养成了一个喜爱文学的人。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能成为一个作家。<br> 语文老师用白净的手指轻轻按了按我的胳膊,说:“我好紧张!”<br> 老师说,怕自己做得不够好。“你是一个作家啊。”老师认真地说,“要是看到我有什么地方可以改进的,麻烦你一定要告诉我。”<br> 这是一个谦恭多礼的小学老师,写了一手方方正正的好字,说着有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我想,这就是广西。<br> 我悄悄地打量那些正在伏案早读的少年,他们的眉宇大多非常端正,和莲生小时候长得一样吧。原来莲生家乡的孩子,都有这样端正和宁静的面容。我好奇而恍惚的目光还是常常惊扰到他们,他们抬起头来,看到我,他们的目光非常良善,毫无大城市的小孩被陌生人打量时,目光里本能的戒备和疑问。他们礼貌地向我微笑一下,再垂下头去。他们不再注意我,但我知道他们心中正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好奇。他们知道过多打量外来的人是不得体的。这就是广西人的教养吧。<br> 早读的时候,他们在读《弟子规》中的《入则孝》篇。这正是莲生小时候背诵过的。语文老师说,他们学校最近开始重新要求学生背诵《弟子规》。八十年过去了,莲生的故乡,家家仍旧在堂屋里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红纸牌位,孩子们仍旧背诵着《弟子规》。<br> 这里的古意与良善,令我在莲生长大的地方感觉很舒服,没有为所欲为的放肆带来的空虚感,也没有因为陌生带来的压力。这里似乎有一种莲生身上如今还携带着的气息,我从小就熟悉它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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