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被忘却的小人物的故事三十年政治巨变下,穷折腾、也被折腾的打工族悲欢人生诚实的当代叙述,寻找庸常生活中的力量和温暖深圳曾经拨动过你的心弦吗?那块曾经的梦想飞地,犹如黑洞一般吸引了无数卑微平凡的人,他们背井离乡、潮涌而去,成为打工一族。然而,从成为特区的那个时刻起,三十年的社会巨变,也像黑洞一般挤压、摧折、碾碎了许多打工族的生活。边防证、暂住证、炒鱿鱼、流水线、拉妹、职业介绍所、跳槽、二奶、城中村、二元店、第一桶金……作者试图从一个在深圳的江湖里穷折腾、也被折腾的普通打工族的视角出发,用一个个带有强烈时代印记的词汇,描绘三十年的悲欢起落。
有谁知道,“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块常年竖在南山进入蛇口处的牌子曾几度被拆掉;更有谁还能记得,那些如同榕树的树叶般密密麻麻的打工仔、打工妹,他们弱势的颠沛丧痛的人生。
《打工词典》以平实的语言,既记录了时代的大变化,更不忘关照老百姓的小故事。它是对当代现状的诚实记录,它同时写下传奇和庸常。社会洪流不管不顾地滚滚前行,而在其中随波逐流的却如飞沫常常被人遗忘,而《打工词典》想做的,也许不过就是不忘记。
1.改革开放打工需要理由吗?
在我的感觉中,二〇〇〇年后,似乎不需要了,而这之前,是需要的。我的朋友李霞跟我说过她来深圳的理由,她说那时她在一个学校做老师,常听到一个声音叫她名字,在夜深人静时,在人声鼎沸中,她都能听到,.一声声,一句句的,近得可以感受到声音的“温度”,张眼却又什么都找不到。有一天黄昏,看着夕阳西沉,她忽然就明白了,那声音来自她的内心,那是内心的呼喊,要她离开,要她走。于是她便来了深圳。
我的另一个朋友光子,在老家池州的生活困顿潦倒,他觉得自己必须突围,于是在一个晚上,淋着雨来了深圳。而我呢?我觉得我既听到了呼喊,又必须突围,当然,呼喊与突围并不矛盾,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组合,我这里刻意分出来说,只是突出偏重而已。
我是一九九四年六月到深圳的,二〇〇一年的一天,遇到老家单位时的老同事,那会儿我们在松岗一个叫沙埔围的地方钓鱼,我的这位老同事一边看着水面上的浮漂,一边对我说,老话说得真好,走投无路便是路啊!我说,是啊,是啊!我说这话时,想不起有句这样的老话,但觉得他说得一点也没错,“走投无路便是路”,对我是如此,对他,我认为也合适。我这位老同事是某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分在我们镇中学教高中,因为爱情受挫,他投奔过一次新疆,回来后,到区公所做秘书。他后来转奔深圳,我自作多情地认为,我脱不了干系。那会儿我常在报纸上发表一些文字,有新闻、散文和小诗,而他的文字很难上报,其实这也没什么,但有什么的是,有人说话了,说他是中文系的本科生,而我只是个初中生。这话让他很难堪,他赌气想上一回《人民日报》。于是写了一个报道,投了《人民日报》,《人民日报》将这稿子退到了省,省又退到7-~-,县退到区,虽然他用的是笔名,可大家都知道是他写的。尽管领导没有公开说他什么,但料想私下里还是找他谈过话的。
没多久,他来了深圳,又没多久,他做了某房地产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户口也过来了,工作正式,薪水可观。到我们钓鱼这会儿,他有房有车,春风得意。
我比他晚一年多才来,混得自然比他差得远,但比起家里来,眼前要宽了许多,有点像井底之蛙到了大海,见是见了大世面,可蛙还是蛙,没有因此变成了鱼,但如果继续待在井里,我这只蛙就不是蛙了,会变成一只死蛙。他发出那句“路”的感叹。,当然是看到了这一点。关于我是怎么来深圳的,看上去和他差不多,事情发生在一九九二年冬天。我们区公所每年立冬后,都派人到山里买木炭,这年主任派我去。有一个副职领导拿出八个麻布袋来,叫我搭便帮他买。我心里明白得罪不起,生怕搞错了他的袋子,所以在他的袋子上,写上他的姓,并且全程跟踪,着意不要遗失,尽量少装马脚。我不可谓不尽力了,但回到单位,叫他过来拿木炭时,他看我的眼光让我忽然明白,我犯了个非常大的错误——他给我的麻布袋都是破袋子,是想我换上公家的好袋子,而我……自此以后,他便找尽一切碴子与我过不去。当然这只是个引子而已,真正的原因是,招我进去上班的领导是他的政敌,并且因为我,导致他的人没有进去,恰恰也是这一年,他的政敌,也就是我的“后台”退居二线,这自然是算账的好时机。他再次找我碴时,我到区长那里辞工了,区长想留我,要我先到乡政府去工作两年,转正后,再调到区里来。但我态度坚决,区长问,那你有什么打算?我说,到深圳,打工去!我之所以如此决绝,是因为我已非常厌倦这地方了。这地方的一切就像蛛网,粘附在我身上,我非突围不可。可是,我必须要有一个外力来推动。
被动地作了断——这是性格的使然,也留有那个时代的烙印。那会最流行的歌是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可见那时人们的不潇洒。十年后,那副领导已去世了,他儿子到深圳来玩,说到这些前尘往事,我说我是要感谢他父亲的。是的,在我突围的时候,他推了我一把。
与李霞相同的是,我也听到了呼喊,在我写字台的玻璃下,压着叶芝的诗《茵纳斯弗利岛》,至今我还记得:……我就要动身走了,因我听到那水声日夜轻拍着湖滨;不管我站在车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都在我心灵的深处听见这声音。
那拍打湖滨的水声,日夜催我上路,在我对前程的观望中,深圳就是茵纳斯弗利岛,那里“午夜是一片闪亮,正午是一星紫光,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
上面说的“这地方”,现在回头看,当时我应该叫家,现在应该称之为故乡。可我为什么非要离开它呢?难道我与它有仇吗?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我到深圳不久时,和一些人聊过,至少有两个人斩钉截铁对我说,要死,也要死在外面!我还碰到过两个同一个镇的老乡,女的,她们和我从不讲家乡话,当然对其他人也一样。我问过,她们说时间长了,忘了。我明白这不是时间问题,而是感情问题,我的老乡们想忘掉那母语——那母语后面太多不堪的回忆……在我写这篇东西之前;我从没有想过深圳之于我的意义,现在我想,如果我们对故乡的“恨”果真如此强烈,那么要是没有深圳,我们该去向何处呢?深圳承担了我们的人生梦想,让我们得以成功突围,而不至于困毙于故乡逼仄的街头。而在另一个角度看,深圳让我有了“我”——个体的、私隐的、脱离了集体的“我”,像一粒从芝麻饼上掉落的芝麻,渺小但自由,无助却坚韧,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改革开放即是开闸放水,让我、我们,终于有了一个江湖,可以相忘,也可以相守、相望……我将这些想法与何斌交流,何斌认为我说得太小了,他说,你不要总是盯着自我,你要将这个词放到人类的高度来看待。他说那时的中国,像一只装得太满的大水库,已经到达临界点,如果没有改革开放,马上就会崩堤,洪水漫天,不敢想象我们的,或者说是中国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我无语。“高度”可不是我的特长,我的特长是从我的器官,或者说从我的身体出发,来感觉时代的温度。对我来说,温度要比高度来得真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