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像母鸡啄食,像蚱蜢蹦跶,一根青黄的竹杖叩问苍茫大地。一寸一寸地小心叩问。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呵呵,是问脚下这路,有没走错。
太阳出来了。父亲像往常一样出了门,挨着村落屋湾绕林间小路踽踽而行。
父亲四十多岁,青裤,白褂,素净得像个书生。他睁着眼睛,眼珠子没有光泽,但让人粗看看不出是个瞎子。他右手持杖探路,左手钩着一面掂锣,铜的,巴掌大小,连带一个两三寸长的小铜锤,每走三五步,“当当”敲两下,一敲一个脆,锣声明白而不张扬,激越而不悠远。
太阳落山了,父亲像往常一样回了家。
吃过晚饭,他对我嘴角咧了又咧,怕我没看见,又咧了再咧,还堆起一脸蜜笑,露出满口红的牙龈,黄的牙齿,眼珠子一个劲地往上翻,翻成两眼眶白。
这样子俗死了!我们全家人常谴白他:莫翻眼,少笑。他就是改不了。也难怪,他没照过镜子,想象不出自己的尊容。
我晓得他是有话要对我讲。可我割了一天牛草,浑身散了架,懒得理他。
“今日,”他终于开了金口,“碰上你两个同学,给他俩各算了一命。”
“同学?谁呀?”我一听奇怪了,这年月只有婆婆姥姥和堂客们还敢偷偷摸摸算八字,哪有年轻仔的?居然还是我的同学!
“没问名字,只晓得是良田村的。”“那你没事做吧,不浪费口水!”班上同学那样多,谁管谁住哪个村?要是说得出个模样来,或许猜个大概,可他看不见又说不出。我感到好憋气,说话就没好气。
“那你不听啰。”他晓得我其实想听,于是自话自说。
中午,太阳像火一样烤着大地,南风也像火舌般燎人,嫩绿的芭茅、蒿草全都卷筒打蔫了,林子里的蝉“咝咝咝”地叫,声嘶力竭,叫得人心烦烦的,懒洋洋的。
父亲敲敲点点来到良田村的一个山坳,更像进了一个火桶,脸上早已汗爬水流。他停下来,撩起右手衣袖擦了把脸,觉得口里巴苦巴涩的,舌头在口里天上地下运动一番,想吮出些口水来润润喉咙,吞了几下没效果。他记得前面不远是个屋场,有几户人家,于是将掂锣敲响点,报告徐瞎子来了,管他有没有人算命,招出个熟人来,进屋歇歇凉喝口水。
徐瞎子报告来了,果然就有人打接应:“喂,算八字哪!”但声音不是来自屋场,而是屋场对面的山窝。
他加快了脚步。
“刚才谁个喊哪?是喊我啵?”父亲走拢去问,问完俯下脸来顺着风尖起耳朵。他习惯了用耳朵掌控世界。
“嘻嘻,莫装宝哕!算八字不是喊你喊谁嘛。”听得出是个十四五岁的青皮后生仔,嗓子沙哑,一只刚刚开喉打鸣的小叫鸡公。
父亲一脸严肃,老板老腔:“呃,这年月逗不得耍方哪,‘文化大革命’破四旧,还有哪个敢搞迷信咯!”他警惕性蛮高,怕搞得不好抓起来戴高帽子游乡不值得。
“那你敲么子锣呢?刚才,喳?哈哈,你说你说!”这小子一肚子坏水。
“呵呵,呵呵。”父亲笑了,被他揭了底没词了,但他想揭底了就揭底了,鸟毛还没长齐的家伙,怕你个鬼!
“别逗他了,天气这样热。来来,进来歇阵凉。”旁边还有一个,大小差不多,说话敦厚些,牵着他的竹杖引他进了一个阴凉的地方。他顿觉浑身凉爽,用竹杖横着探了探,有几根柱子,猜想是个棚子。
他被安置在一块泥砖上。两个家伙到棚子外面去了,嘀嘀咕咕像演对口词,声音只有粟米子大。他们不晓得瞎子的耳朵有特异功能,全让父亲听了个一清二楚。
狡猾些的:“喂,真的叫他给我俩一人算个八字,要得啵?”
老实些的:“宝呢,那搞得?别个晓得了下得地!”
“这里就你我他,哪有别个?”
“他不要钱啦?”
“给他一个西瓜,嘻嘻。”
“那要得,村里全给编了号的!”
“编号那天漏了一个,我挖了个坑用草盖起来了,嘻嘻!”
“你这家伙好坏,揍你!”
“哎哟,哎哟!”
“要算你和他讲。”
“好咯。”
于是,两人进了棚子。
狡猾些的直言,一个西瓜算两命,问我父亲干不干。
父亲呵呵一笑,说那要看什么瓜,如果你小子糊弄我,随便捡个拳头大的白瓤子我也干啦?又不是蠢宝!
那小子没等他说完,猫跳狗跳到了瓜田里,蹲在一个地方刨了几下,抱起一个大西瓜又狗跳猫跳地回来了。
老实些的见了鬼喊鬼叫:“啊呀咯大!至少五斤吧?眼下最大的不过三斤了,这肯定是第一批的瓜,是你先藏起来才漏了编号的吧?你这家伙胆子天大!”
狡猾些的“嘿嘿”两声,骂道:“你蠢猪子呢,小声点咯,开批判会啵?”
父亲也摸了摸地上的瓜,心里一拱:确实蛮大!太可惜了,没带袋子不好搬,要不带回家丢到水缸里谩一浸,全家晚上歇凉吃最好。嗬,瓜皮上热下凉,好像大半截埋在泥土里,分析故意藏起来漏了编号的可能性是有。
狡猾些的逗父亲:你是抱回去呢,扛回去呢,还是提回去?最后又怂起他大方一点请客算了。
父亲经不起策,犹豫再三,终于同意用拳头砸开,三个人把那瓜给报销了。
“好瓜呢,真的是好瓜!吃在口里凉沁沁的,甜沙沙的,水汪汪的。”父亲边说边咂嘴巴,还在回味。
我听了半天,尽管父亲提供了一个狡猾一个老实的特点,还是听不出他俩是谁。倒是越听越有火,觉得人家队上对学生仔几多关照,不像我们队安排割牛草,晒得叫驴子一样,累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