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里下河地区东部的瓢城县,那是个黄海之滨的古老小城。瓢城的地势低洼,河流如网密布,城池如瓢,就像是浮在烟波浩淼河面上的水瓢,故而得名瓢城。每年的春秋时节,散步于河畔,波光掠影,渔舟唱晚,一派湿地风光。可能是到处有水的缘故,瓢城人总有着许多与水有关的梦幻。曾经有人看见一老妇在水上行走,如同冬日在冰上滑行,远远地看去,就像一个妙龄少女的身影;有人看见一老翁在水下憋气,足足憋了四个小时,出水时,老翁的面相宛如年轻的小伙一般;有人看见自己的孩子能把河水分成两半,让人难以置信。如果你执意提出疑问,瓢城人会带你去任何一座桥上观望。俯视桥下,云彩在下面飘行,鸟儿一队队地飞翔,疑是天空在水中的倒影,抬头望去,上面却什么也没有。瓢城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奇妙和不可思议。瓢城的城里城外有许多的桥,其中以登云桥最为出名。登云桥坐落在瓢城的西边,是瓢城的西出口,原为木桥,后为石桥,风格古朴。听外婆讲,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我就降生在登云桥西桥下的杜家宅院里。
杜家宅院位于登云桥西的一块沿河开阔地上,是座青砖青瓦青石板的院落,杜家宅院与瓢城的其他院落不太一样,有着自身的特点。杜家宅院是我母亲的祖上先人留下的,可我们从来也没能在里面安稳地居住过。杜家宅院里发生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铸就了杜氏家族的一个又一个梦幻。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杜家宅院是一座阴森的、癫疯的、使人窒息的院落。红门、金叶子、疯外公、瓷瓶、紫檀木、青花瓷缸,还有红萝卜……
瓢城的院落大多为四合式院子,南屋大堂直面街市,大堂的两旁为东西厢房,右侧有一小门进内院去。内院东西两侧各为膳房和书房。北屋为正屋。院中多种些果树和花草。杜家宅院的正面是牌楼式大门,进门为一天井,天井中种着香樟树和一些藤蔓。往里走便是二道门,进门为瓦屋围成的又一天井,落雨时,雨水顺着屋面流入天井中。再往里走是大堂,大堂的两侧均可进入后院。后院的布局与瓢城院落大致相同,不同的是,后院两边的房前是游廊,北屋为二层小楼,屋顶不是那种两头尖翘的,而是平直的,两边各有直立式的隔墙,是那种典型的江南水乡的样式。屋里、走道、游廊的地上铺的是一式的青石板,乍看,疑为黑色,黝黑光亮。细看,实为青石。这样的青石,一般的人家是用不起的。房间的隔墙、院里的柱廊,皆为木结构,是那种上好的楠木,上以清油。严格地说,杜家宅院是一座江南水乡风格与江北瓢城传统合二为一的院落。在后院的中央有一只青花瓷缸,白瓷蓝花,那瓷白得如玉一般,一丝斑点也没有。蓝花是那种深蓝色的,均匀剔透,釉色特别的光亮,毫无瑕疵。青花瓷缸为景德镇的官窑烧制。据说,这青花瓷缸有占卜凶吉的功能。杜家凡有大事,必集中到青花瓷缸前做些法事。最为奇异的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青花瓷缸却安然无恙。瓢城人相信,青花瓷缸有神性,谁砸了它,谁就会遭大难的,也就无人敢砸了。就这样,青花瓷缸得以保存下来。杜家宅院的门口原有两只汉白玉的大狮子,土改的时候搬走了。说是瓢城县政府门口的汉白玉大狮子就是杜家宅院的。这件事情我曾经问过母亲,母亲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杜家宅院的东面是串场河,有一小木桥伸入河中。清晨,雾气从河面升起,杜家老宅就隐约在云雾之中了。细细看去,那木桥与宅院已然分割开来,宅院便悬浮在了云雾之上……
登云桥的历史很古老,清朝,明朝,宋朝,甚至更久远,这里是瓢城的中心。护城河在登云桥下潺潺流过,亘古不变。这到底是先有城而后有河,还是先有河而后有城,终无定论。桥的东面是瓢城最大的布店,桥的西面是一家杂货店,旁边是青货行,周围有理发店、洗澡堂、小吃店、作坊、店铺,这里是鱼市、米市、小百货、铝制品、竹制品、货物运输的集散地。
理发店的门外总是摆放着许多铜盆架,那是专供乡下人剃头用的。因为多半是学徒理,或是干了多年出不了师的理,比在店里面要便宜。乡下来的人不讲究,徒工们倒也利索,一会工夫便好,但理出来的头是清一色的:鬓角很高,上面是三七分,走在路上,一眼便知,乡下人。城里人也有在外面理的,往往是一些孩子和老人。孩子理发,大人站在旁边,遇见熟人会说:“孩子还小,剃个平顶头,凉快。”老人在外面理发的绝大多数是剃光头的。也有极个别人是喜欢那师傅的慢功,一个眯缝着眼睛,一点一点地理着头发;一个紧闭着双眼像是在做禅功。
每当夕阳染红天际的时候,常常看到一个特别精神的秃顶老人用线绳为女人光脸。秃顶老人将线绳的一头衔在嘴里,两只手不停地扯那绳网,将女人脸上的汗毛拔去,女人满脸涂着白粉,活像日本的艺伎。线绳在女人的脸上滑动着,白粉飞起,如同山间升起的雾气,于金色的黄昏中四处飘散……
洗澡堂要数“土闷子”最来劲。在我的印象中,通往轮船码头那条小巷里的水街浴室最为出名,浴室的条件很简陋,但常常客满,去迟了的人要排队等侯,一等就是好半天。上了年纪的人,特别是码头上干苦力活的工人,一天下来,总要进去闷一闷,烫烫脚丫,舒展舒展筋骨,好不快活。一阵神仙舒坦之后,他们热气腾腾地出了堂子,去小酒馆要一两碟小菜,温一壶白干酒,自饮自乐,他们是家里的主要劳力,需要补身体,这便是“特殊”的享受了。这常常使我想起母亲和外婆经常炒个鸡蛋、炸个花生米什么的,端到里屋去让父亲享用。父亲并不单独吃,他总是不停地叫我们进去。只要父亲一叫,我和妹妹就跑进去,谁也拦不住。闻着酒香,吃着父亲搛给我们的菜,那真是一种特别的享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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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画卷中,有着母系一族的繁荣昌盛,曾经声名显赫的杜门,有着万贯的家财,风车、水田、绸庄和大花园,却一朝在时代风云变幻中没落,后来仅仅就只剩下青货行,还有一个年老疯癫的外祖父。杜门虽然破败,但是那个一直出现在记忆里,在杜氏族人中口耳相传,秘密交流,谁也没见过的神秘的“金叶子”,却使得杜氏后人依然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骨子里流淌着不羁的并且不合时宜的没落贵族的血液。虚幻的“金叶子”给那个已经暗淡远去的浮华豪门,给这个现实中苦难重重的杜氏家族添补了更为浓重的悲凉与哀伤……
——曹文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