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仓库改为宿舍,其糟糕程度是难以忍受的。山里本来就冷,这仓库又高,空间又大,保暖性能极差,三月间夜里气温只有几度,被子带得薄了的人直说冷。冷还在其次,最难过的是人多。这一批来的新职工有三百多人,这三百多人全部睡在这间仓库里,光是夜间打鼾的、磨牙的、说梦话的,就整夜的不清静。另外还有上厕所的,一会儿开灯一会儿关灯,没完没了,几次之后,那灯就长明不熄地亮着了。有人睡觉浅,一有声音就醒:有人,怕亮,说开了灯睡不着;有人从来没睡过双层床,说睡在上铺害怕会掉下来;有人干脆说不习惯和这么多人一起睡觉。这话也算是大实话,谁和三百多人一起睡过觉啊。更兼男女一室,中间就隔着一道布帘子,两边人干点什么事,对面马上就听见了。上海的小姑娘们又娇气又细致,平时在家里就算什么都做,到了外面也是矜贵如大小姐。
三百多名新职工里,男青年有二百多人,女青年还不到一百,男女比例是三比一,这让女青年们不像个大小姐也像个大小姐。里凤姐说贾家里凤姐说贾家的孩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在上海人眼里,也是一样的道理。没做过大小姐,但大小姐什么样子还是知道的。那么多旧上海的电影、《良友画报》《永安月刊》、隔壁弄堂的沈家师母的姿势、自家姆妈讲的闲话、华山路上真正的大小姐的做派,无一不是上好的老师,把这些女孩儿潜移默化成了淑女。说起来上海这个城市真是出产淑女的。淑女不是贵族,不是大小姐,淑女不讲出身门第,只讲自身的修养。在这个远离上海的安徽山区,每个人都像是重新出生了一次,光鲜干净地和其他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不管是来自番瓜弄的棚户区,还是淮海路的上只角,全都抛开改变不了的过去,重新做人。正因为如此,女孩儿们才清白水灵透着矜持劲儿地在山里做着大小姐的梦。有这么多男青年随她们挑呢。除了同来的二百多男青年,还有不少老职工也是单身汉,在这个女性资源稀缺的地方,只有旷男,没有剩女。有的男性,天生就喜欢去讨好女性,百折不挠,屡败屡战,把每一次挫折当作动力,这边吃了瘪,那边回去就在男性面前吹嘘。小黑皮刘卫星就是这样的人。他在到达的第二天就对已经相熟的仇封建、徐长卿,还有睡他下铺的一个白净面皮的小白脸叫师哥舒的说:“申以澄是我的了,你们不许跟我抢。”
小白脸师哥舒问:“哪个申以澄?”
“喏,就是那个在看报纸的,扎两根小辫子的那个。”刘卫星指给他看,“我已经问清楚,她叫申以澄,名字好听?老徐,昨天问你你还不答,你以为你不说,别人也不说吗?你以为你藏得住这么一个大美人吗?我只不过出来打个早饭,马上就搞清楚她的来历了。她父母都是虹口中学的老师,所以普通话说得这么标准。不过呢,父母都是‘臭老九’,她也就摆不起架子了。这次会来小三线,就是和你们厂的‘红革委’头头搞得不开心,人家看上她,她不同意,只好被发配沧州。”刘卫星问徐长卿:“你们一个厂的,你们那个‘红革委’头头是不是这样的?听说专门喜欢搞人家小姑娘?”徐长卿抖一抖手里的《光明日报》,说:“批林批孔,斗私批修。我看斗私批修很好.私心杂念修正主义是该批。批林嘛就不用说了,孔老二可以批的地方多得很,‘克己复礼’倒也用不着批。克己复礼复的是周礼,批孔不过是批周,可是周公已经被批倒了。哎,你们看今天的头条,反击右倾翻案风,这是又在批邓了。嗯。”仔细看报纸,对刘卫星品评美女一点不感兴趣。
刘卫星没趣,转而对仇封建说:“我看这里差不多一百个女的,就数申以澄顶好看。你这个篮球标兵长得也不错,你要是下手,我就争不过你了。我们说好,谁先看中就是谁的,是我先说的,你就不许再动脑筋了。”
仇封建看一眼申以澄,瞪着刘卫星说:“她要是找我呢?”
刘卫星不屑地说:“她为什么会找你?”
“你说的,篮球标兵嘛,也许人家喜欢运动员。”仇封建说道。“人家连‘红革委’头头都看不上眼,会看中你?”刘卫星不服气。
仇封建说:“我是说万一。万一呢?”
刘卫星无耻地笑着说:“没有万一。老子先下手为强。还有你,小白脸,”他又找师哥舒的碴,“你别以为你是小白脸就可以占我便宜。”小白脸哼一声:“要占便宜我也不会占你的便宜。”他细细地观察了一番申以澄,嗤之以鼻地说:“再好看也不过是个女人,再好看,哈,再好看,拉屎也一样地臭。”这话说得四个人都笑了。上头做报告的方书记听见了,放下红头文件大声说:“安静,不要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厂委传达中央重要文件,不但要认真听,还要认真做笔记。”拿起文件继续宣讲。
这是新职工的集中学习班,凡是新进厂的小青年,都要先学习,考核达标了,才能分到下面的小组去,由老师傅带徒弟那样带着进行工作。学习班有长有短,徐长卿刚进机床厂的时候,学习班是两个星期,后来他分到齿轮车间的翻砂组去,搬了一个月的生铁毛坯,两双劳动布工作手套重叠戴着,一双手套也只能用一天,第二天再把新的套进旧的里面,多的时候套四双,一双手才算保护下来了。凡新工人进厂,总是要被老工人收两天“骨头”的,就看这一个月表现好不好,听话的乖巧的能干的聪明的分到好的岗位,笨的懒的不亮相的分到吃苦受累岗位津贴少的工种去。徐长卿是上海人说的“敲敲头顶,脚底板会响”的那种聪明人,这一个月咬咬牙挺了过来,老师傅看在眼里,知道这是一个学得进的好苗子,分工种时特别照顾,分配到了检验组。检验组是所有工种里最轻巧最省力最花眼睛最考头脑的一个岗位,是人人都想去的地方,同时进厂的一批青工,进检验组的不过三个人。其中-人就是申以澄。后来申以澄因为一口普通话被人看中,抽调到了工会,所以徐长卿和她真的不熟。
这次学习班一开就是一个月,天天传达中央的最高指示,红头文件一个接一个,白天听课,晚上还要写思想总结汇报。
徐长卿宁愿评水浒评红楼,这总要比批林批孔有意思。
小黑皮刘卫星本来不喜欢徐长卿,觉得他清高,但要交的思想总结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有时想出了点自以为很高明的见解,一旦要落在纸上,就又犯了难。十个字里面,倒有三个字不会写。他拿了笔就骂:“老子小学学军,中学学农,就没有学过文化课,现在倒又叫老子写古文。古文,它认得老子,老子不认得它。老徐,帮忙写一篇?”
徐长卿哪里肯帮他写,但经不住他软磨硬泡,不停地在耳边聒噪,只得写一篇让他交差,好让耳根子清静。刘卫星因为要求着他写批判稿,不得已,只好和他维持着表面的友谊。有谁愿意老是求人呢?因此两个人对这个学习班都是心里巴不得早点结束,一个是不想去求不得不求的人,一个是不想去理睬不得不理睬的人,表面和和气气,背地里厌之又厌,都在骂这个该死的学习班怎么还不完。
对于新职工仓库宿舍里彻夜不灭的长明灯,厂方头痛不已。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说要节约闹革命,十多个一百支光的白炽灯,一晚上下来要浪费多少电?你们算过这笔账没有?
新职工说,我们来之前,你们是怎么许的愿?你们不是说“靠近黄山,风景幽雅,条件优越,设施齐备”吗?这难道就是“条件优越设施齐备”?至于“靠近黄山”,天知道这个山沟靠近哪一座山!我们天天上学习班,黄山啥个样子,没亲眼见过,阿拉是不晓得的。你们当初许的愿没有一条兑现,让我们这么多人男男女女住一间房,夜里不开灯,万一摸错了床铺怎么办?说这样怪话的自然是刘卫星。他牢骚最多,怪话也最多,又敢说又敢做,仗着根正苗红,厂领导“革委会”武保队统统不放在眼里。又爱出风头,掼派头,引得女青工来看他,引得她们吃吃笑,就高兴得忘乎所以,愈加地肆无忌惮。
童队长听得火冒三丈,骂道:“小赤佬①,不要为流氓行为找借口。这么多人,为什么别人不摸错,就你摸错?要不是故意的,先找什么借口?你要是敢半夜摸错床,老子第一个办你的学习班,先治你一个流氓罪,一点都不冤枉。”
刘卫星哪里怕他,也跟着拍台拍凳,冷笑道:“谁流氓?谁流氓?我家三代工人,阿爷是包身工,住的滚地龙,爷老头子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闸北电厂的司炉工,全天下都是流氓也轮不到我流氓。你敢污蔑无产阶级,我看你才是拿摩温②,仗着你的红袖章,东摸西搞,那天就看你摸人家老阿姨的屁股了,你不是流氓谁是流氓?”
“啊呸!”童队长恼羞成怒,瞪着眼睛训斥,“你敢造谣生事诽谤老职工,我看你是想蹲学习班了!”
“别拿学习班吓唬人,老子天天在上学习班。学习怕啥?我从幼儿园起就学习了,学到现在,屁股都学出了老茧,要不你也摸一摸?”刘卫星抄起胳膊斜着肩膀抖着腿问。
童队长说不过他,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刘卫星为他取得的第一回合胜利大肆宣扬,对女青工们吹嘘说:“不要怕他,将来他要是敢摸你们,来告诉我,我去整他。”
女青工本来把他当英雄,觉得他为大家出头,很了不起,听了这话,又啐了一声,一哄而散了。
刘卫星神抖抖地回来跟仇封建徐长卿师哥舒说:“看到没有?她们崇拜我。”
师哥舒带着怀疑的神情问他:“你说你家三代工人,怎么也会被分到这里来?”仇封建也好奇,捅一捅他,叫他快说。
刘卫星唉声叹气地道:“轮到了呗,谁敢不来?你们也都晓得的,市里的精神,分配工作是有顺序的。老大是市工,老二就是市农,老三是外工,老四最倒霉,只能是外农了。我大姐进了我爷老头子的闸北电厂做了工人,我二哥就只好去崇明的农场修理地球。轮到我,只能是外工,就来了这里。我还有个小弟弟,过两年挨到他,只好去江西落集体户了。你们呢?”问仇封建,“按道理说,你一个打篮球的,应该能留下来不走的。”
仇封建摇头说:“篮球队解散了。厂领导怕大家聚在一起会有反革命的言论,那以后所有工会活动就都取消了。我比赛打得太多,工作做得太少,车间主任本来就不满意,车间里别的人跟我又不熟,分配名额一下来,自然就挑中了我。”仇封建虽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书也没正经读过两天,但评了这么久的水浒红楼,古文还是会一些的。那个时候,人人还有一句古文背得溜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仇封建说完,自然就该徐长卿交底,但徐长卿却接下仇封建先头的话,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周公一死,天下大乱。清明节那天,北京天安门广场有几万青年去人民英雄纪念碑下敬献花圈,听说当天就关了不少人,过了两天,就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你们厂的头头高瞻远瞩,提早解散,保了你们一条命,你该谢谢他。”
仇封建听了吓一跳,问:“你怎么知道的?”
师哥舒嘴快,抢着说:“他有一台十二管的半导体收音机,我看他一回宿舍就躲在蚊帐里收听,是消息灵通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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