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你问他怎么回事?”
“你睡这儿干什么?”
杨三看是个干部样子的人来了,就想起身离去。杨院长随口问了黑女人这人是谁,怎么这个样子啊?
“整个清洋街上就数他名声响,哪家骂孩子不拿他做话把子说?不学好——杨三就是你影子。”
太阳还没正午,杨三真是就没了影子。
“啊,你真就是那位杨三?老杨?走到我办公室去谈谈。”
杨三迟疑片刻把下颌放在心口,抖抖棉袄,跟在杨院长后边。后面人一致认为杨三不是杨院长的爹,就是他的叔。黑女人目送杨三远去,大门洞开,不少人趁机混进了住院部。
医院南边三里之外是茫茫一片乱坟岗,远远望去好似大大小小的山峦起伏连绵一般,实际面积不大,却总让人觉得深不可测,似有无穷的秘密,里面难免不让人想到有野人、怪兽、精灵什么的。零星几棵柳树在那种环境里也显得晦暗、神秘、阴沉,这些柳树是送葬人扛的招魂柳枝,无心插柳柳成荫,在那里扎了根,发了芽,长高长大后都好象沾了鬼神的魂魄灵气,就不是纯粹的树了,不是简单的风景了。有人说,常看见有蛇反反复复爬上树去,然后跌落下来,沾地就变成老鳖,完成一次身份的转变,所以不少人不敢吃老鳖,特别是三条腿的。还说死人骨头烂了,头发就顺水游走了,春天一打雷就变成了黄鳝,所以黄鳝都是死人头发变的,害得红侠子舅舅饿死也没敢吃黄鳝。阴雨天,大雾天,柳树就更可怕,让人看那树又平添几分阴森,几分惊恐,远远看去总以为是人形鬼影,枝条里好像随时都可以露出个青面獠牙的鬼脸来。还有人说,一般吊死鬼还会在这个时候再现柳树上,以女鬼为最,她们头后仰,脚尖朝地,跳芭蕾舞一样,头发瀑布般下垂随风飘荡,眼珠挂在眼眶外边,舌头拖到脑门上或心口窝。说这话的人讲着讲着连自己脊背都发凉,其实他也有故意吓唬人的意思,不想也吓着了自己,他也从没看见吊死鬼。这时,煤油灯火头也断气似的一跳一跳,四周墙上出现群魔乱舞的背景,他看听众面色已经煞白,他就暗暗高兴,吓唬人,叫人害怕,他回家也总以为后面有人跟着,回头一看又什么也没有;上了床,脚不敢放床桄以下,总以为床底有什么东西会拽腿,蒙头就睡,不敢看屋梁上任何东西,效果达到了,对于讲鬼的人也是一种快乐。乡村的夜晚除了被窝里一时折腾,还能有什么刺激精神,焕发情趣的东西呢。
从医院到乱坟岗没有路,茅草霸道,吞脚没膝,走上面如同涉水。茅草存在的地方绝无二草,其他草被挤得老远,还颤巍巍似的害怕。顽强的巴根草也不是它的对手,就更不要说父母秧,荠菜,烂脚丫了。杨三簌簌走过,茅草依然不倒。茅草的叶子片片似尖刀,两面有锯齿,很多人都被它划伤过,流过血,只有鲁班的鲜血没有白流,发明了锯子。茅草极具挑战和抗争的性格,刚出地面紫色的针尖在寒风中挺立,稍高叶片就如刀剑,壮实了怀孕一样地含苞怒放了,不久就分娩出棉絮一样的白毛穗子,一大片,一大片,随风晃荡,海里鱼群一样地运动,白浪一样地漫游,再朝后,穗子老了,白絮离开穗芯,雪花一样漫天飞舞。这时茅草就像生过孩子的母亲,全身干瘦枯黄,暗红,冬天来了,其他草枯了烂了,茅草虽也枯干却依然挺拔,依然坚韧,枯死了也不倒下,倒下了也不腐烂。
这片坟墓成就了杨三的未来,坟墓能为活人带来希望和快乐幸福的唯杨三一人。杨三成了医院的一员,有人在杨院长面前继续传颂杨三的胆大,带有杨院长慧眼识人的拍马之嫌。说有一回春天他上街回来已经半夜,路过一片坟岗,这时天上淅沥淅沥下起小雨,湖里湿闷燥热,鬼魂就纷纷出来玩耍和施诡计,它们决定统一思想,一致同意要给这个不把它们放在眼里的杨三一点颜色看看,鬼火跳来跳去,绕得人眼花缭乱,杨三看也不看,它们熬心一样怪叫怪嚎,杨三听也不听。有一个厉鬼就雾团一样滚到杨三背上,凉透了杨三的脊背,要杨三背他走走,那鬼故意暗暗使坏,压得杨三喘不过气,大头小头都满头大汗。杨三咬牙坚持,悄悄解下腰带把那鬼勒紧在他的后背上,那鬼浑然不知,继续得意忘形,张牙舞爪,不知不觉走到了大街上,见有了灯光,那鬼就要挣脱,哀求着要下来回家。杨三不理,径直背到自己的小屋里,那鬼顷刻变成了一块棺材板,杨三就用它生火温酒,那棺材板被火烧得只是唧唧叫着流血——黑黑的血,还有梦一般遥远的哀嚎。后来听说杨三夜里再去乱坟岗,都可以听到一片惊恐的哭泣声,求饶声,说三爹爹来了,不要惹他啊。杨三成了乡村传说的传奇英雄,但很多人没见过他,总以为是历史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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