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僧野樵
进了后门,移步之间,包二先生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这后院似乎少了东西。
是什么?
包二先生在月光下,想绕一绕,没有走出三步,他就意识到少了什么:鼾声,那呼呼大睡的樵夫不见了!
樵夫不见了,那僧人也一定不会再在店里。
回到前院时,包二先生有意放重脚步,庭院中月光如水,四舍寂然,除夜虫时起时落的幽吟,两厢房没有一丝的异样。回到楼上的房间,包二先生仍然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约摸一个时辰,夜风中隐隐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包二先生披衣而出时,一串火把已如狰狞的长蛇紧紧缠住了缩泉马店,在东街西巷的狗吠声中,马店的大门被连敲带砸发出骇人的声响。
包二先生下楼来,院中已集了一群抖抖瑟瑟的伙计。住在厢房的青缎短褂客,一人舞一柄长刀,已兰纵两跳跃上了正房台阶,守住中间那妇人和娃娃的住房;一人直奔院门,门一拉开,一群人马如龙潭水般涌进院中。
“这个人口格是住在你的马店?”带头抢进院的问话者短褂长衫、细眉尖鼻,正是傍晚在龙潭边消失的人,口音中带有明显的云南嵩明州味道。
包二先生尚未回过神来,一张官衙发布的海捕文书已经抖动在眼前,火把的亮光中,包二先生看见,文书上,海捕缉拿的是一个姿容绝美的彝装妇人,却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
今日住是住了几个人,但都是汉人,不有彝人,更不有这年轻的女子,也不有这好看的女子。血红的火把映照下,包二先生匀了口气,才看清楚了,又凶又急地问话的人正是他颇螺丝山官军营盘的把总常天配。常天配武举出身,其人瘦脸长身,长手长脚,善使长枪,兼之姓常,官军营中皆称其为五长将军,街坊间因其横行霸道心狠手辣,称之五长鬼,顺嘴就成了无常鬼。此时,院内院外,房前屋后,都是把总营盘的官军,缩泉马店已是水泄不通,通红的火把中,这个院子里要飞出只蠓虫都不可能了。
“人在哪儿?”无常鬼不再理会包二先生,恶爆爆地把头转向先前住进马店的人。
开门人朝正房努努嘴,正房前的人点点头,一伙人持枪横刀蜂拥着围了上去。
在随从护卫下,无常鬼立在正房前,朗声对屋里道:“凤夫人驾临他颇,山乡幸甚。甸尾街穷乡僻壤,夫人在此久留,起居怕是多有不便,本把总闻讯晚,来得迟,还望夫人莫怪罪,请夫人暂移车马到把总营,使我得以聊尽地主之谊。”
无常鬼的话音才尽,院中各方人物都大吃一惊,谁知道这个山中马店竟然住进了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这个人在三十年前以人们从未见过的美丽和一场甸尾街旷世难再的婚礼,轰动滇中北部的东川、武定两府十数县;近两年来却成为朝廷要犯,被官军四处悬赏缉拿。会有谁能想得起来,在大清康熙五年的二月初,她竟然藏进了缩泉马店。
只有包二先生的嘴角悄悄有过一丝稍现即逝的微笑。
房中没有丝毫声息。
无常鬼手持长枪往前移一移,对紧闭的正房却是微微欠一欠身,再次道:凤夫人,本把总久闻夫人持家有道、做事有方,本也无意相扰,无奈职责在身,官事不由人。请夫人移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夫人见谅才是。无常鬼常天配在他颇把总营甚至在甸尾街百十里内,一向都是颐指气使,贯行骄横,言行无忌,此时所为所言,与其说是对要犯,莫如说是对尊长。众人见此,莫不屏息噤声,院中只听得火把燃烧的嗞啦声。
静候少顷,房中仍无丝毫动静,无常鬼语气中没有了恭谦和客套,右手长枪一抖,枪尖抵门,左手一挥,道:“既是如此,请夫人恕本官无礼了。来人,开门,请凤夫人出门回营。”
阶下营兵轰然一诺,早有人挺身上阶。
房门撞开,室内床上铺盖井然,桌上碗筷酒菜未收,杯中残茶触手已凉,
左右两房亦然。
人呢?
无常鬼脸色骤然发黑,先前住厢房的两个青缎短褂人身如筛糠,一人道车马都还在后院,一人道从未见有人出门。开门者突然间如梦方醒地失声叫起来:“和尚!对,把总大人,一定是那个和尚干的好事!还有那卖柴的杂毛,他俩和我们一起住店时我就觉得不对,他们也肯定跑了。”
“在哪儿,和尚,还有卖柴的?”无常鬼手中雪亮的枪尖已指向开门者,威目却死死地逼向包二先生和店中众伙计,在熊熊火把的映照下,透出血色。
包二先生暗叫一声苦。
店中伙计也明白事端重大,都抖成一堆。
这来历不明的和尚和樵夫一走,伙计们还好说,包二先生就难全身脱事了。客栈马店住进不明身份的人,已违大清律令;店中住进朝廷要犯,当是重罪;不明身份的人还劫走了朝廷要犯,这就是身家性命难保的事了。
包二先生心尖发颤间,却听得一声佛号,厢房中竞传来朗朗诵经之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院中各色人等一时凛然噤声。
厢房中踱出一缁衣黄裤的僧人,正是傍晚时在两个青缎短褂人之后人住马店的和尚。只见和尚走向院中时,仍是人店时低眉顺眼的模样,双手合掌,诵经之声不绝于口:“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智,亦无得。”
火光中,包二先生这才第一次注意到,这僧人已是四十来岁模样,身形微胖,在晃动飘舞的火把光焰包围中,虽然脸上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合掌而来却显得神闲气定。
开门迎人的青缎短褂人急于求功,一踏步横刀拦住僧人,一手指着上房厉声喝问:“你这和尚到底是什么人?正房的人是不是你放走的?”
僧人微微一躬,道:“小僧法号静如,与两位施主同时进的院住的店,入房后即打坐念佛,并未迈出店门半步。施主所见即小僧所见,施主未见即小僧亦未见,或施主有所见小僧却未见,店家可为明证,何有放人之举,何来放人之说?”
僧人的话语绕口难听,满庭院持枪横刀的官军士卒更是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把总无常鬼常天配焦躁起来,瘦脸越发地拉长了,枪尖倏然直指和尚的喉头:“静如和尚,你家是哪里来的,来甸尾街又是做什么事?”
或许是枪尖来得太快,僧人吓了一跳,笨拙地向后退让时,几乎仰倒,显然是没有练过武功的人,但僧人在手慌脚忙中,出口的话却是一丝不乱:“小僧自幼皈依佛门,出家人四大皆空,身外无家,家中无身;身即是家,家即在身。”“把总大人问话,莫要装聋卖傻,老实禀报,你从哪里来,来这里做什么?”一青缎短褂人恶声喝问。
“小僧从慈云寺来,近来寺中香客日稀,住持差遣小僧来贵地化缘,聊以度生。”
僧人的木讷和笨拙,使得无常鬼绷紧的神经放松了几分,枪尖却又挑向了开门的青缎短褂人。青缎短褂人面如死灰,牙齿颤抖的得得声依稀可闻。一直站在正房台阶上的另一青缎短褂人突然大叫起来:“把总大人,莫听这贼和尚瞎嚼瞎讲,他一定和那个杂毛的卖柴人是一伙的,他俩是前一脚的后一脚进的马店,我们都明知眼见,现在那个杂毛的卖柴人却不见了。还有,这贼和尚自说是慈云寺的,那卖柴的从轿子山来,两个是一路的,肯定卖柴人带走了那妇人,却留下这个贼和尚在这里哄着我们玩!”
“慈云寺在轿子山中,樵夫不迟不早从轿子山来。两人是一伙的也未可知。”
无常鬼的枪尖又抖向了僧人静如。
静如略退一退中忙着合掌念佛:“列位将爷少安毋躁,容小僧向列位道个清白。小僧方才已敬告各位施主了,小僧是与两位施主同时进的院住的店,对樵夫的事,施主所见即小僧所见,施主未见即小僧亦未见,或施主有所见小僧却未见,如何又会扯得到小僧身上。再说,今日住店之前,小僧与那樵夫从未谋面,同是出门住店之人,樵夫与何人合伙,该问樵夫;樵夫依止何所,当询店家才是;不问店家,却找小憎,既于理难通,更于事无补。”
静如的话,虽然啰里哕唆。有人却是听清了。
无常鬼阴冷的目光射在包二先生身上,一伙军卒随之挥刀贴近了包二先生。
包二先生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两个青缎短褂人恍若大梦初醒般扑向后院,一众官军紧随其后。令人惊异的是,片刻,一干人众拖一个蓬头垢面的山里汉子来到把总无常鬼脚下,包二先生在火把中看得清楚,此人正是接静如后踵进马店的樵夫,此时尚睡眼蒙咙,直着脖梗大叫:“说老子个球!你们。两捆最最好的刺栗好柴,只换得睡一夜,不换便也罢了你们,我自会另找睡处,干么鬼打神闹的。唬死了人,养老娘,你们可要帮我呢。”
包二先生调匀呼吸时,那樵夫也看清了院中的情景,脚一软就双膝落了地,叩头如公鸡啄米,话音中有很重的彝人腔调,汉话说得越来越不利索:“军爷爷饶命军爷爷饶命,小人只是山里来卖柴的,这回往后,小人再也不敢拿柴换吃换睡了!”
无常鬼厉声喝道:“你不要鬼喊狼叫的,我且问你,你与这个和尚是不是一伙的?”
樵夫身如筛糠般摇个不住,结结巴巴地答复道:“和尚,是和尚,和尚与这两个客官是一伙的,定然是了。小人进院时,他们正在商量住店的事,后来他们就一切住进厢房了,小人却只是换得一碗干饭吃一顿一个柴棚睡一夜,军爷,小人再也不敢拿柴换吃换睡了,求军爷老天爷大老爷饶了小人一命罢。”
众人哭笑不得时,一个头目模样的匆匆前来禀报:马店正房的三间房门都从里面上着闩,后窗虽关紧,却是从外面拉上的,竹园后有一条小道,要犯定是越窗走小道去了。把总常天配气得脸色发绿,越发有无常鬼的骇人模样:“为这个烂猓猓婆,三司衙门还早在十冬腊月前就在两省三府发了海捕文书,老子跟了几百里,守了几十天,却在自家眼皮底下让人跑脱了!你们这群饭桶,还不快追!如果捉不到凤奢卓,你们脖子上的脑袋一定是留不过这个二月了。”
喧嚣混乱的马店又一次沉寂下来。
冷月满庭。
新露凝珠。
台阶前的牡丹在月辉中雍容不减,风姿依旧。
洗马河的风穿过柳丝,拂过竹梢,袭进院来,吹散了火把的松脂油烟,带进了野花的沁人幽香。
院中,只留得包二先生和一僧一樵。
静如整整缁衣,上前对包二先生合掌躬身道:“这店,小僧就不住了,就此别过。只是一夜来打扰店家清梦,扎实惭愧。出家人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且容山僧送店家我佛《心经》一部,保你家一生一世清吉平安。”不等包二先生回礼,又是微微一躬,颂一声佛号,口中兀自经声朗朗,步月而去。良久,如水的月色中,依稀还有佛音在柳梢间萦绕: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日: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袅袅佛音中,呆立月下的包二先生尚未回过神,那樵夫已闪到面前来,拱一拱拳,笑道:“对不起店家了,你这马店一夜不是贼往就是兵来,只是一个人,我也不敢住到天亮了,还是趁着十五的月亮明晃晃的,回家算球!”
未等回礼,樵夫的话音已随咚咚的脚步声落在院外。
显然,住与不住,樵夫并无询求店主允诺之意,这与方才在官军之前摇脚抖手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包二先生已然平静下来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在一闪而出的背影中,包二先生却分明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这樵夫的腰间,别上了一把开山斧,刃口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寒光。
那绝不是一把寻常用于砍柴的斧子。
门外的洗马河流水声中,随后响起了粗犷的彝人山调:哎——高山砍柴木渣飞飞去飞来做一堆三朋四友约拢来十天八夜玩不累
冷月下,呆立在寂静无声的庭院,包二先生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微驼的身形在地上映成一个灰蒙蒙的问号。这一天来发生的好多事情,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张家派出那些花子,咋会真的就不有声息了,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佛号声声的僧人,似乎什么都怕,又似乎什么都不怕,为什么?僧人与采樵蛮夫,一前一后来到马店又一前一后离开马店,包二先生也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而眼下,他最不明白的是,这来路不明,而且还在最危险的时候救了自己一命的采樵蛮夫,是什么时候离开马店的,又是什么时候回到柴棚的,特别古怪的是,骇人的热闹中,这汉子几乎不曾离开过人们,他那把开山斧是藏在何处,又是何时别在后腰的。
包二先生自己笑一笑,摇一摇头,关上了院门。
黑成一团一团的柳荫之外,官军密如疾雨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一条火蛇腾跃着扑向他颇东北方向的轿子山深处。
苍茫的月色中,甸尾街渐渐沉寂下来,终于静如一眼深不可测的千年古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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