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拍脑袋,说怎么没想到这一条。
大头连忙阻止,说使不得。闻老师是我的同事,比我还大两岁,算是师姐。这么搞,对不住人家。学生说,您甭用管了。
闻老师是历史系年纪最大的一位教授,老处女。文革前念书时,热恋她的导师,寻死觅活。文革起来,痛作忏悔,说老师调戏她。弄得老师觉得很没面子,自杀了。她是研究先秦史的,喜欢说:“什么是历史?就是奸淫烧杀,无恶不作。”这个定义在史学界广泛传播,颇负盛名。闻老师颇有几分姿色,但没有人敢追求她,怕被变成“历史”。但,大头觉得她人很好,听说大头要来崇德任教,主动把系主任的位子让出来。学生的玩笑开得大了。
学生真的冒充闻淑婉写了封道歉信,还发了照片。人肉搜索队发现搜出来的是一位老太太;本来以为会抓个大龙虾,结果网到了个水跳蚤,也就没了兴趣。周围有的老师看见了网上的帖子,觉得好笑,但没有一个人告诉闻淑婉。闻淑婉每天埋头于教学和研究“秦始皇坑了多少儒?”对此竟浑然不知。
只有大头觉得让这么一位好心的同事替自己顶雷,很不过意,便专门买了两盒高丽参,去看望她。
闻淑婉就住在大头的对门。
“您看!一直想来向您讨教,就是忙得不得闲。”大头笑容可掬地递上了高丽参。闻淑婉定睛看着穿戴得整整齐齐、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大头,莞尔一笑:
“你动的是什么心思?我知道你有老婆。”大头慌了起来。他觉得闻老师误会了,但又不知如何解释。说了几句不搭调的话,赶紧撤退。
从那天起,闻淑婉就接长不短地过来看他,有时候带条鱼,有时候买罐辣酱,来时总是浓妆艳抹,忸怩作态,搞得大头很紧张,转念一想:“其实娶了她也是满好的;那就有两套房了。”当然,这也只是“转念一想”而已。大头没有忘记,自己不是生活在阿拉伯。中国的婚姻法如果向第三世界的朋友学习,改为一个男人可以多娶几个老婆,未尝不可以考虑。
奚广元自己都有点搞不清自己:支持奥运的事不过是随兴所致,信笔由之,怎么炒成这么大的动静?叉过了些日子,大头一不留神,又给崇德带来了好名声。
那天,他带着几个研究生伫立海边,观海涛汹涌,突发奇想,手指脚下的沙滩,问:“有谁能告诉我:武则天有没有来到过这里?”
“没有。”一个叫江镝的研究生非常肯定地说。
“为什么?”
“因为不可能。”江镝理直气壮答。
“不及格。”大头说,“一切皆为可能。不加考证,轻率地否定一个历史命题,表明你不具备学习历史的基本品格。”
过了三个月,江镝交来一篇《南游记》,仿《西游记》写孙悟空、猪八戒如何保武则天至南天礼佛。历经千难万险,九九八十一难,终达南海之滨,伫立在海边,仰窥蓝天,佛祖于祥云瑞气的缭绕之间显现。大头阅后,说:“你可以毕业了!这是一篇很好的硕士论文。”
这件事惊动了全系教师,觉得大头把严整的历史研究变成了小说的游戏之笔,后果不堪设想。争论传到了北京。老教育家、资深学者毛之宇读了《南游记》,大为惊奇,说:“《南游记》看似小说戏笔,其实,里面包含着对于从长安到南海之滨的交通史、地域史、民族史、民俗史的多方面考证,光引证唐宋时期的著作就有四十二种,发前人所未发;尤其是引用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诗来注史,堪称创造。说它是一篇好小说可能文笔稍欠火候,但作为优秀的史学论文,当之无愧。”毛之宇向有关方面推荐,并表示要亲到南陲总结奚广元教授带研究生的新经验。许多传媒记者仿佛在萧条的股票市场上,意外地发现了“绩优股”,闻风而至,一拥而上。校党委书记但金戈大悦,崇德还没有在全国出过风头,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不能不大办特办。
毛之宇在记者的蜂拥之下莅临崇德。他与大头一见如故,握着大头的手恍惚地问:
“好像在哪儿见过先生……”
大头也觉得两个人见过面,但想不起来,便含糊地说:“也许吧!”
“先生把游戏的概念引进了研究生的培养。”毛之宇很深沉地说,“唯有把学习变成游戏,才能充分调动学生的积极性和原创精神。”
奚广元把他的如斗的大脑袋点了三次,表示服膺:“先生高见。其实,历史研究本质上就是一种游戏。”“先生此言差矣!”毛之宇严肃起来,“这是两个概念。学习可以是游戏,历史本身是严肃的。”
“何止历史是游戏。”大头继续发挥自己的观点,“人生也是一场游戏。”
毛之宇不悦:“先生怎能把人生视同游戏?太不负责任了。”
大头突然大悟,惊叫说:“您是狮子狗卷毛……?”
毛之宇气得毛发直竖,舌头也伸了出来:“你怎么骂我是狗?还是卷毛狗?岂有此理!”当场拂袖而去。本来准备好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教学法”宣传嘎然而止,烟消雾散。
没过多久,北京传来毛之宇去世的消息。但金戈去参加了追悼会。回来大头悄声问他:
“毛之宇死时,舌头是不是伸在外边?”
但金戈大惊:“你怎么知道的?这是绝密。”
大头眼泪盈眶:“它比我先回去了。”
“回哪里?”但金戈不解。
“说不清,不好说。”大头抹抹泪,走了。
奚大头为奥运会做的事和教学法引起的轰动,上了市委的办公会议。赵永歌对在座的书记们说:“这个日本海龟(归)在京都念了几年书,没有把自己变成日本鬼子,反而更加爱国,给中国的高等教育带来了新风气。说明邓小平同志支持年轻人到海外留学的开放性政策是对的。”
但金戈把这个话转达给大头。大头连忙摇头说:
“非也,非也。我做这些事,不是出于爱国,更不是想创造什么教学法,一切都是迫不得已。”
“此话怎讲?”
“我生来有一种病:每天不做点事,就会头痛;做了事,就不痛。做事就是为了抵抗头痛。”
“怪哉!做什么事?好事,对吗?”
“好事坏事我常分不清,反正要做事。如果这一天,我对别人、对国家没做一点事,到了晚上,我的头皮像是被揭开了一样,露出里面的嫩肉和脑汁,像是市场上卖的绞好了的肉馅,那种肥瘦搭配的、有白有红。我自己对着镜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鲜血一直流到脸上。”
但金戈听得头皮发麻,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秃顶:“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日本看过医生,他说是悒郁症。悒郁症可以产生幻觉。我坐在房间里看着电视,会忽然觉得我的头顶上出现一台飞快旋转的刨床,那雪亮的刨刀把我的头皮一层一层地刨下来,每一片都像纸一般的薄,一片一片飞起来像是“燕山雪花大如席”。当我的头皮这样被镟下来的时候并不疼,而且也不流血,但只要那飞快旋转的刨床一停下来,我的头就像被撕开来一样疼痛难忍,血流如注。我明明知道是幻觉,但没有办法。我唯一的希望是刨床继续地镟下去,把我的整个头颅切削净尽。但这是徒劳的。我不得不把我的研究生找来,读点书,做点事。哪怕胡乱说一通,头痛会渐渐消失。我的许多论文都是被头痛催出来的。”
“什么时候容易发病?”“开怀大笑、纵情畅饮、引吭高歌、得意忘形、乐而忘忧之后,都会发病。”大头说,“我从来不敢太高兴,一有乐事,我就知道灾难就跟在后头。”
“你这个病好奇怪。”但金戈真是闻所未闻,“很符合老子所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快乐刚一露头,我就开始恐惧得打哆嗦,因为我已经看到了它的后面的灾难的影子。”
“这个病怎么来的?”
“搞不清,好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大头说,“我这个人谁都不爱,只爱我自己。如果不是头痛,我连一篇文章也写不出来,也不会管学生的屁事。”
“你这话不要对外人讲。”
“是。我要是说给学生听,他们会对我失望。我受不了人们对我失望;那样,我的头痛病会大发作。”
“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你是,我痛故我在。”但金戈给他做了总结。
奚广元的研究生知道老师这个奇怪的病。因为老师有时会突然打电话紧急让他们到他的住处来。一进门,就见老师倒在床上,大声呻吟,痛苦不堪,还问学生,我的脸上是不是有血迹?还让学生用白纱布把他的头顶缠上,说自己的头皮没了。学生往头顶上看看,肯定地说“健在。”他也不答腔,只说快,快!念念《金刚经》或者《杂阿含经》。学生只好念念,老师听着慢慢地似乎就不痛了。一开始,学生怀疑老师是不是吸“那个”,但发作时并不需要什么白药粉或注射什么;即使是毒瘾,也是同佛经有关的一种。
几个研究生一起商量,怎么帮助一下奚老师摆脱病魔?
“老师害的是更年期悒郁症。”
“说穿了,.就是性苦闷。”
“应该想办法把师母调来。”
“师母的心思全在儿子身上。他要考北大,师母一天二十四小时全程服务。只是每周末打个电话,完全不能满足老师的要求。”
“我看现在网上有‘陪聊’这个职业。我们帮老师找个陪聊的吧!大家凑点钱。”
“能和老师聊到一块的真不好找。你弄一个漂亮小姑娘,可她连唐朝在宋朝之前还是之后都搞不清,还不是让老师倒胃口?”
“其实,我们自己是最好的‘陪聊’。”一个男同学指了指对面的一位女同学说,“你就满合适。”
那位女同学涨红了脸似乎要发脾气,但很快就说:“可以考虑。”
“你的男朋友会不会不高兴?”
“我正想跟他吹呢!”
“你可不要跟奚老师来真的。”那位男同学忽然担心起来。
“来真的有什么不可以?你们就得管我叫师母了。”
“你别胡来!”
“你们管得着吗?一帮叶公好龙的胆小鬼。”
出主意的男同学十分后悔,担心她会把奚老师色诱上钩。不过,过了几个星期,那位女同学并没有什么动作,这才放下心来。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