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酒香,醉
已经很久没有梦见母亲,因为母亲过世的时候,梨浠也不过是五岁的娃儿。
在她的记忆里,只隐约记得母亲特别爱穿那一袭白底黄纹的罗裳。母亲能歌善舞,也因为她出色的舞技与倾世的美貌,赢得了位高权重的父亲的宠爱。
对于父亲,梨浠没有印象,在她的记忆里,只有母亲一手抱着不停哭闹的弟弟梨云,一手拖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她,从那一扇血红血红的大门里逃出来。大门关上以前,梨浠回头,她看见了那个身穿锦衣华服,却以袖拭泪的男人。
那天,天空淅淅沥沥地飘着细雨…… 耳边传来了箫的声音,是母亲最爱的《千秋岁引》。梨浠缓缓地睁开眼睛,看见纸窗被一根木条支撑起来,窗外的细雨随着风飘进了房间之中,打湿了窗户前八仙桌上,那插在白玉瓶子里的一剪梨花。
“原来下雨了,难怪我觉得有点冷……” 梨浠轻轻地开口说话,那本来飘扬在房间里的箫声也停了下来,一直守候在梨浠床边的梨云放下了手中的木箫,把梨浠扶到自己怀里,让身子冰冷的梨浠在自己怀里取暖。
“不用担心,不过是风寒而已……”梨浠的声音有气无力,娇艳的脸上尽是挥之不去的倦态,可是当她的视线触上了梨云担忧的目光时,还是努力让自己挤出了笑容。
梨云默默地摇了摇头,他的嘴唇微张,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真的没关系!”梨浠在梨云的怀里坐起,看着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
虽然梨云与她并非孪生姐弟,但容貌却有七八分相似,小时候跟着师父学舞,即便是师父,很多时候也分不出他们来。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十四岁的梨云已经比小的时候硬朗了许多。大概因为梨云学的是剑舞,那种硬舞使得梨云越来越有男性的侠味,虽然看起来身子有点瘦弱,但骨子里隐隐开始散发出男性刚烈的气势。曾经有些公子哥儿把梨云当成了小倌想要调戏一番,也被梨云的剑术吓得屁滚尿流。
其实梨云的剑术不过是华而不实,但即便如此也聊胜于无,毕竟他们作为流浪的舞娘与乐师,还是需要一些看似厉害的剑术防身,以之惊破小人的好梦。
梨云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在梨浠的面前移开了视线。小时候母亲带着他和梨浠逃亡,那时他只有一岁,为了不让追兵发现,母亲不惜以热炭毁掉了他的声音。因为无法用声音表达自己,梨云只可用眼神,所以从小到大,大家都说他的眼睛会说话。现在为免梨浠生病了还要为他担心,所以他也只好扭头,不去看梨浠。
梨浠明白梨云心中所想,所以她也不再为这个问题纠缠下去。背靠在梨云的胸膛前,梨浠的视线又落在那一剪梨花之上,梨花、细雨,总能让她想起母亲。
十一年前,父亲的死讯传到了母亲的耳中,母亲就把梨浠和梨云姐弟交托给一个歌舞班子的老板娘。隔天清晨,她的尸体就漂在了河面上。
那时,母亲身上穿着她最爱的罗裳,无瑕的白色,以金线精妙地绣出了梨花的图案,穿着那件衣服的母亲是梨花的精灵,罗裳在池面上漂亮地舒展着,母亲那三千青丝在身旁荡漾开去,如散不掉的涟漪。在母亲背部的位置有一抹鲜红,染红了那梨花图案。
染血的梨花,美丽得令人窒息,以至于即使发现了母亲的尸体,梨浠依然久久发不出一声惊叫。
母亲应该很爱父亲吧,虽然她不过是父亲众多妃子之中的一个,不,母亲并没有被封为妃子,父亲不过称她为窅娘而已。
母亲似乎曾经说过,染血的梨花其实比樱花更凄美绝伦,比蔷薇更艳丽妩媚,比水仙更高贵傲慢,比茶花更清丽脱俗,比梅花更执著坚强,也比霜花更脆弱易碎…… “虽然今天下雨了,但是下午逢仙楼的表演我们还不能缺席,毕竟刘老板一直对我们照顾有加。”梨浠轻轻闭上了眼睛,如此说道。
梨云执起梨浠的手,在那细白的掌心之中写下一个“好”字,然后便把梨浠那柔若无骨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吃过午饭以后,梨浠感觉到风寒已经好了许多,但天空一直飘着细雨,使得她身上各处旧患隐隐作痛,从租住的房子出来,一直被梨云扶着走路。
小时候跟着师父学舞,梨浠的师父要比梨云的师父严格许多,即使她因为练匀伤了筋骨,也不允许休息。于是岁月有功,让她在练就超群舞技的同时,也落得一身的伤痛,每逢刮风下雨,身上的旧患都会使她举步维艰。
即使如此,她与梨云还是要生活下去,虽然逢仙楼的刘老板是个大好人,常常照顾他们,但是他们总不能白要银子而不工作。
六十四骨的油纸伞撑在梨云的手中,他撑扶着梨浠,二人一步步向逢仙楼走去。大概因为下雨的关系,往日热闹的小镇显得冷冷清清,主街道上少了摆摊的商人和行人。虽然街道上蔓延着雨水的味道,但是他们才刚接近逢仙楼的大门就闻到一阵醇酒的奇香。
“是清霜白露呢。”梨浠辨出了这种特别的酒香,不禁露出了微笑,这壶酒是刘老板的珍藏,今日竟然端出来了,看来是有贵客到了。
梨云可以从梨浠欣喜的神情中感觉到她的兴致在上扬。梨浠不喝酒,唯独喜欢这壶清霜白露的酒香,她说,她不是个会喝酒的人,所以她只会沉醉在这样清雅脱俗的酒香之中。
清雅脱俗?酒也会清雅脱俗吗?梨云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扶着梨浠加快脚步走进逢仙楼。
逢仙楼的刘老板本来就是一个文人,所以逢仙楼的布局也极为雅致,可是梨浠踏进逢仙楼的时候,除了闻到清霜白露的酒香,还有某位客人长期没有洗漱而发出的汗臭。
循味探源,那位客人应该在二楼,可怎么在大门口就可以闻到这么浓的臭? “我没有叫酒。” 是一把很厚重的男声,雄浑并且冰冷,吓得本想抬手捂住鼻子的梨浠愣了一下。 “什么?这明明是你点的,你不要耍人!” 是店小二小关的声音,小关的脑子一向不大灵光,看来又在与某位不合眼缘的客人吵架了。梨浠倒是同情刘老板,多年以来一直照顾着这个头脑不灵光的小侄子。
“我说了,我没有要这样的酒。” 应对一件小事,语气间却已透出杀意。不仅是梨浠,就连梨云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逢仙楼的刘老板连忙从柜台内走了出来,本想到二楼去给小关解围,怎料这个时候镇上的黄员外正好带着客人来,刘老板给梨浠一个求助的眼色,然后转过身去门口招呼黄员外了。
“云儿,我们上楼吧。” 听到梨浠的话,梨云点了点头,扶着梨浠快步上了二楼。
一踏上二楼,已觉清霜白露的酒香压过了那位客人的汗臭味。
梨浠抬眼看着那坐在阳台栏杆上的男人,满脸胡子,一身灰色衣服…… 啊,慢着,那不是什么普通的粗衣麻布,而是苏杭最上等的织锦啊。
梨浠虽然是流浪的舞娘,却也看惯了达官贵人,自然也能轻易辨认那些只有富贵人家才穿得起的布料。梨浠不禁在心里轻叹,这个看起来与山贼土匪没有太大区别的男人,应该是一个因赶了很长时间的路而风尘仆仆的高官贵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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