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忘记那一切么?真的想忘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么?但要记得那 是独独属于你一个人的黑暗和痛苦。你人生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由那种 痛而构成。如果否定掉它对于你的意义,你的生命里程就会出现一个巨大 的黑洞,它可能会渐渐吞噬一切。不会再痛,不再有泪,不再午夜梦回低 声吟念某个人的名字。你会一直欢笑,没心没肺地看淡一切。所谓放下执 念,在这纷杂俗世,大概就是这种强悍牛×的肤浅姿态。 阉割掉最让你痛的那部分情感记忆,成为一个无爱无恨所以不再恐慌 的人,你愿意么?你能么? 六年前的今天,六月二十一日也是夏至。一年之中北半球白昼最长、 黑夜最短的一天。 清晨的天空满目混合着轻盈的青黛和玫瑰色,阳光攀爬上梧桐树叶耀 眼舞动。 十五岁的小小揉着红肿的眼,如平常一样在透过薄薄墙板传入的嘈杂 声中醒来,翻身起床,去五户人家合用的公用厨房里排队刷牙洗脸,然后 同弟弟多多一起趴在窗边木桌前,埋头吃着妈妈用隔夜剩饭烧出来的泡饭 。用来下饭的小菜是菜场里买来的散装酱瓜,一大坛一大坛盛放着,浸泡 在乌黑的酱汁里,有人买时就装进塑料袋然后称重计价的那种酱瓜,口味 一如往常的咸。 提起书包飞快地穿过走道奔下楼梯,年久失修的楼板仿佛每踩一脚都 有可能会被踏穿。但这建造于五十年代中期的三层高的木质结构老房子, 却颤颤巍巍一如既往地支撑到现在。 叶子悬照样等侯在前排房底楼人家违章搭建的小花园旁,深粉浅粉和 白色的蔷薇开遍了整个篱笆墙,听说那户人家曾经埋过几只死去的流浪猫 在地里,所以他家的苗圃才发育得这么生机勃勃。叶子悬叫人讨厌的一点 是喜欢编鬼故事来吓唬人,有时夜晚经过小花园旁,他会直愣愣瞅着泥土 对空气讲话,很温柔地问候:“……你又在这里了呀小白,今天抓到老鼠 了么?……来吧来吧,跟小小姐姐回家吃饭饭吧……记得要用爪子挠门哦 ……”等小小毛骨悚然地跳起来去捶他,他就哈哈大笑拔脚自顾自回家。 小小对着他的背影喊叫,发誓再也不要理他,决计不同他说一句话。 然而第二天早晨,他又笑眯眯地等候在竹篱笆墙下,就像今天一样。 步行三十分钟去上学,弟弟多多就读的旭五小学也在同一方向,稍微 绕个弯把弟弟先送去学校,然后同叶子悬争论着动画片里的情节一路朝华 阳中学方向并肩快走。就算经过月家桥时,小小也没有加快或放慢脚步, 甚至谈笑得更加欢畅。叶子悬飞速朝她斜掠一眼,她微微红肿的眼立刻瞥 向别处。但既然自己已经保证过再不过问,那就只能信守诺言。除非她自 己想说。 8点05分,胖胖的童老师腆着肚子夹着课本走进教室,他依然用黏稠的 劣质发胶把脑袋四周蓄留的一圈长发盘绕固定起来,仔细覆盖包裹整个头 部,布置成不曾秃顶的假象,多少年如一日。 第一堂和第二堂都是语文课,第三堂第四堂是数学课,下午则是生物 和化学……照样有人在课堂上打瞌睡、传小纸条、窃窃私语、给老师取新 绰号,即使期末考临近也不能叫年轻孩子安分些……平常的枯燥的烦闷的 躁动的无解的十五岁的某个夏日。 为什么这天每一个细节都会如此清晰地保存在记忆深处?这是一如往 常的平静的一天,但一定有什么细微的异常征兆在片刻里出现。小小近乎 偏执地认定,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去回忆,试图寻找出其中的隐秘联系。 语文课上复习《蜡烛》一文,童老师点名叫小小站起来解释“……烛 火不会熄灭。它将永远燃着,像母亲的眼泪,像儿子的英勇那样永垂不朽 ……”这一段落中“烛火”的含义。这难道不是某种预兆么? 数学课上更年期内分泌失调脾气暴躁的常老师怒斥班上几名差生:“ 你们就是害群之马!就因为你们几个拖集体的后腿,你们自己死不要紧, 还要影响周围其他同学一起掉下去吗?!”真的,她确实说出“你们自己 死不要紧”的话来了呢。这已经是上天给出的某种紧迫的警示了,不是么 ? 还有生物实验室内那令人作呕的福尔马林岑克尔溶液的刺鼻气味,浸 泡在玻璃瓶里眼珠暴凸的青蛙和蝗虫尸体……所有细节看似同任何一个平 常往日无异,其实却隐藏了多么凶险的意义! 后来的六年里叶子悬曾经为小小近乎强迫症般的回忆和倾诉气恼过千 百次,或宽悯或愤怒地嚷道:“你为什么总是不放弃折磨自己?你为什么 要自我催眠一样去信什么‘蝴蝶效应’‘因果报应’‘心灵感应’?!这 他妈有什么关系?!有意思么?!”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如果早点察觉到这些细节这些征兆,自己就不会 在那天和同学开那么多无聊的玩笑,笑得那么欢畅、没心没肺。就不该明 明听见街上传来救护车鸣笛声时还小跑去小卖部买冷饮。就不该翘起头微 笑着答应蔡敏暑期时可以一起去看场电影……这一天自己欣快得简直有点 病态,就像一个蒙眼走平衡木的人,突然一个趔趄差点向左边摔下去时, 拼尽全力把身体牵扯回来朝右倾斜……是的,试图用所有欣快的表象和症 状来埋葬掉月光下浸湿枕席的眼泪,那句恶毒的诅咒就是封杀在棺木之上 的墓志铭啊。P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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