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玉是一个美容师。不过,在殡葬馆这个地方,叫做“化妆师”或者“遗体整容师”似乎更恰切一些。她的理想曾经是做“美容师”,十几岁的时候,她就萌生了做美容师的念头。她怎么都不曾料到,自己最终会坐到殡仪馆里,替死者来美容。人算不如天算,命运弄人啊!不过,她早已习惯并接受了这份工作,而且做起来得心应手。
“殡仪馆”,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人人都对这个地方讳莫如深、避之唯恐不及,然而,人人都知道,谁都无法绕过这里。就像风筝一样:一个人不管经过了怎样的轨迹和位移,飘到了多么高多么远的地方,最终都要回到这里来的,概莫能免、在劫难逃。如果人生是一条源远流长的江河的话,医院妇产科的产房是它的源头,而这里就是它的人海口。单单因为这一点的缘故,就让端木玉对这个地方十分地倾心和迷恋。是的,是迷恋。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但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这里是肉体的终结之地,也是灵魂的出发之地。这是一个神秘莫测而又意味深长的地方呢。
每当坐在化妆间开始工作时,端木玉就会觉得,自己简直像上帝一样的神奇。她手持化妆笔往死者的脸上一点,那人就满面春风地微笑着向天堂里走去了,没有迟疑、亦没有彷徨,时刻一到,立即上路。这里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个驿站,而自己就仿佛是这个驿站的检票员,轻轻地从嘴里说一声“OK”,他们就会被推上传送带,踏上奔向另一个世界的征程了。
一年365天,除了极其特殊的日子,每一天都要经端木玉的手送走一批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叱咤风云、或卑微如草芥。高官显贵也好,引车卖浆者也罢,轮到她的手下时,都变得乖顺而又听话,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般。他们在人世间走过了一遭,有的长达百岁,有的短短数载,每个人都有着完全不同的迹遇和经历,面对一个个不同的死者,就仿佛面对着一本本情节各异的“故事书”。这些故事有的激越惨烈,有的平淡绵长,也有的错综迷离、云遮雾盖,还有的回肠荡气、一波三折。每一章、每一节都值得深深地探究和玩味呢。
作为遗体化妆师,端木玉原本无需对死者作过多的了解,但是她不。她发现,有些和她操同一行当的遗体化妆师,对自己的工作敷衍塞责,例行公事地胡乱拿粉饼往死者面颊上抹几下,然后再干篇一律地打上腮红,结果,把死者打扮得就像可笑的小丑一般。她觉得,这简直就是对死者的羞辱。带着一张小丑般的面孔,死者怎么到地下去见自己的亲人和祖宗呢?她不能容忍这样的行为。对她来说,死者还是一个个需要尊重的“人”,只有详细地了解了一个人,自己才能着手对他进行整容化妆。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死者就是死者,是一种“物”的存在,他们的遗体就像面袋子一样,按“具”计数,被粗暴地塞进冷柜里,只是一个最简单的编号而已。那一排一排的藏尸柜如同抽屉一样高高地叠起,于是,一具具的遗体便如同装在抽屉里面的点心。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的确就是即将“喂”到焚尸炉里面的“点心”。然而,对端木玉来说,在没有被推进炉子里以前,他们还是一个一个的“人”。他们有知觉、有意识,与这个世界还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有着完全不同的个性。他们作为“人”,而且是作为绝对的“主角”,参加完自己今生今世的最后一个最重要的活动和仪式--“追悼会”,然后就要告别人生,永远地出发了,在这样的时刻,如果把他们打扮成小丑,简直就是犯罪。她的良知要求自己,必须根据他们不同的身份、喜好和个性,来为他们化出最恰切的容妆来,让他们最后一次面对自己的亲人和同事时,以最得体、最适宜的面目出现,从而最大限度地维护他们作为“人”的最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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