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后的仪式
(一)
风投来了。
小道消息如石子落水,溅出骚动人心的涟漪,待平静后,大家不约而同地问:“真的,假的这回——不会又是骗子吧。”
接着,各种未经证实的传闻蜂拥而至,想方设法地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市场部老钱嚼着满嘴的饭,半包着厚嘴唇,突着眼珠子,言之凿凿地说:
“昨天,你们知道吗昨天下午,风投的人把公司账簿复印——全带走了。”兴奋得像受虐狂巧遇了施虐狂。
其实这类故事在公司吵吵了二年多了,结果都似北京的春雨——阴上二三天,嘁哩喀喳,懒懒散散打一阵子闷雷,再歇口气,起阵风,掉些点——悄默儿声地颠儿菜了。
不过这回,风投是真来了。
西装革履,脸像刚从冷库里提出来带着霜的冻肉,眼神冷淡,一副训练有素的鸡贼相。进来自有一派非叫人看出来的悠闲气度。一下子就让人产生了无限的自卑感,只恨爹妈当初没帮你选择如此有前途又妙手空空的职业。
这些也着实让一小撮,我说的是那些自认为公司元老的人,激动了一大阵子。所以,老钱边吃饭,边往我们脸上兴奋地猛喷饭星子也情有可原。这个时代就是为我们这些十三不靠的受虐狂天设地造的。
像老钱这种散消息的人,关注的就一件事——“上市”。
“也就一二年内的事儿。股票一解禁,哥们儿就全抛了,再涨都不贪。到时就退休,买艘游艇钓鱼去你们丫——现在多哈哈大爷哈哈要不到时候没你们什么份”
有如此欠抽的想法,也真不怪他们。要不是那个猴儿脸小矮子,没事儿就到处贩卖暴发史,我们这代人何至于如此喜欢天天做白日梦,活着就为了一个“钱”字呢
其实,哥们儿对生活质量要求并不高。当然不能是“一亩三分地热炕头,老婆孩子一头牛”那么庸俗。
像我一月挣五六千也算相当不错的了。其实,再玩命点,挣的还多。那又何必呢“只要活着不算尴尬就成了”。我的意思是,公交挤成了肉酱,我就打车上下班,也不心疼那点钱。
我没法跟那帮子北漂拼,打鸡血似的,为落在北京,削尖了脑袋,天天累得跟孙子似的。
你说我怎么也得买辆车得瑟得瑟吧。老妈倒想赞助一把,我没同意。车钱要真他们出了,那我就真别想玩痛快喽。有了车,怎么也得把“夜之魅”和“海上花蕾”约出来。网上看——腿够细够长,劲儿蛮骚的。真人不知道会不会是恐龙。
风投来不来,跟我没屁关系。说实话,就是帝哥驾到,还不得有人撅着屁股练活。不是吗销售虽算不上什么体面的活儿,想想,干别的我还真不行,就忍着点吧。
大陈斜撇着嘴说:
“现在有了准消息。一种说法是,公司只留几个中高层,其他人全遣散。另一种说法是,中高层全开掉,就留下干销售的(我猜,这八成是大肚陈自己的白日梦)。第三种说法是——公司一分为二,一部分人留老公司,一部分去新公司。”大肚陈压着嗓子,四下里乱瞄,神秘兮兮的样子,真像是刚从安定医院逃出来的危险分子。
假如哥们儿是风投。第一个就把那些整天装腔作势的狗屁中高层干掉,尤其是市场部那帮废物。简直是一群白痴,除了拼了命地糟蹋促销费,吃回扣,什么TMD屁事都不干。
见过能装的,没见过装得如此浓眉大眼、人模狗样、口若悬河、理直气壮、气吞山河的。做销售越久,越怀疑这帮饭桶到底长没长脑袋,每年都预测市场要增长30%。合着这帮孙子一年四季只干一件事情——想尽办法,拿数字玩死我们这帮干销售的倒霉蛋。
你没见呢,他们把吃奶的劲儿全使在小PPT上了。那小画做的,抽象得连毕加索都看不懂。那些编造出来的数字、曲线、表格、公式明着就是要把人忽悠晕了,再往麻袋里装。说到底,他们压根儿就不想让谁看懂那些屁玩意儿。
我这么说或许偏激了些。但人活着就是让一帮子傻蛋整天挖空心思地编故事来戏弄,这命也TM太贱了吧。想起这事儿,哥们儿就抓狂得像提前进了更年期似的。
哎,还是说正事儿吧。就在谣言传得自己都快不行的时候,刘老师开了个说明会。
刘老师——就是我们大老板。即使你没见过他,你也准能一眼就从人堆里把他捡出来。老板都是一张阎王脸。他不让人叫他刘总。他说,要么叫我老刘(说时,一脸阴险的表情),要么叫刘老师(样子看起来很满足),要么叫我名字(没表情)。
这不是装嘛!哪个没脑子敢直呼其名当然,“老刘”也不是谁都能叫的。他虽然给了你多项选择,你却只能选择叫他——刘老师。
刘老师每次讲话前必先像养殖户看着一栏生猪一样,瞪着眼环视一圈,然后扭动几下早已萎靡的笑神经,一脸似笑若哭相,提口气,哼起如驴撒欢那种假声:
“同志们”把自己当成了做报告的政府某一级官员。
其实就二句车轱辘话:
风投是否进入——还未确定。现在,不许再有人——妖言惑众。
大家要保持——上半年的工作热情,争取,下半年——再创奇迹。
绕了40分钟。最后,他将假声再提高半度,呼吁——要毫不利己,专门利他地拼出老命,为实现年初定的那个不靠谱的目标,并高举右拳,喊——“而奋斗!”
你也知道没多少人相信这老家伙的鬼扯。反正现在上面越喊平安无事,下面小道消息传得越欢实。上面往东指,你一定要向西行,才对。
风投的故事现在已成了午餐的作料,没它,吃嘛嘛不香了。
又过了一个月,进驻了三个生人。高深莫测。
“这回是玩真的了。”大家都这么说,还用眼神彼此交流着——姓刘的是个大骗子。
说来人高深莫测,一点也不夸张。那表情、举止、言谈,甚至打的饱嗝,都带着非扒开你眼皮,让你看清楚的“高深莫测”。
所有人挨个被传到小会议室。我们管这叫“过堂”。其他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哥们儿面前这只一个劲儿踱来踱去的雄鸡,就晃得人眼晕。他说,腰椎不好,不能坐。
说实话,我见过能装的,没见过比这家伙装得更邪乎的。这家伙可能是“福尔摩斯”看多了,对我的所有回答都会投来狐疑的一瞥,并问:
“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有种非要从鸡蛋里挖出骨头的执著劲儿。
最后真把老子整烦了。结果,他从我这挖到的,全是货真价实、发自肺腑的——瞎编乱造。不知道这些破信息,能不能帮他多给公司估几个零。
前台小文过堂后,满眼闪着初恋的光芒,绯红着脸蛋问:“问你什么了”
不待我说,先急迫地交代:
“我都说了,我什么都说了”很幸福很陶醉的样子。
我真想冷不丁地问,他问你是不是处女,你也说了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其实,倒退五六年,我也这德性。对谁都不防着,把什么话都当真,尤其是领导的话。我相信,只要听他们的话,办他们的事,某一天也会成为他们那样的成功人士。哥们儿真玩命干,傻了吧唧的,吃不好,睡不香。现在才明白一点,这是天底下最具TM自欺欺人的想法。
你瞧瞧,瞧瞧周围那些——道貌岸然、能说会道、乾坤独断的成功人士。再瞧瞧他们那副装模作样、装腔作势、比戏子还会做作的嘴脸,你就知道领导是怎么炼成的了。
那些经常在电视上装得跟先哲似的——大讲自己奋斗“屎”的暴发户,简直个个都是盗版故事精,可每回都还能让一票人激动得口水、眼泪齐流。
我就见过这么个骗子——靠雇枪手去偷人家英语考卷,复印了再黑那帮想出国的学生(当时每套六七百块钱,折合现在的市价估计在3000元左右)。靠此伎俩办班搞培训,发了财。现在,他从来不提自己真正发家致富的秘诀,编造了一大堆类似成功学的感人故事。其中一个“一个苹果大家一定要分着吃的故事”,让现场一千多号听众把这家伙当成了圣徒。反正这个时代,钱就是硬道理。有了钱,你把太阳说成烧饼,都有粉丝相信。
当然像他这样的,比那些一边在电视里喷:“在责任面前,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负起完全的责任!”又一边偷着往牛奶里掺三聚氰胺的王八蛋好上无数倍。他们至少只是贪财,不要人命啊。
这就是个活着没底线,不成流氓不成活的世道!你让我现在相信谁!
别怪我说话刻薄。除了死人,我还真没见过谁告诉我一句连他自己都相信的真心话。
老钱对我这套“发泄论”很不以为然。自以为即将也成为成功人士的他,斜瞥着我,一脸不屑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
“现在这人都一德性——仇富,装得自己多正经似的,其实——都是俗人。”他皱着眉,咽下嘴里的咖啡,接着说:“亚当斯密在《国富论》里说——‘人确实是自私的我们每天所需的食物和饮料,不是出自屠户、酒家或面包师的恩惠,而是出于他们自利的打算。’”
按老钱的俗人论,公司现在分成了几拨儿人。
一拨儿是中层经理,已经顾不及捡起丢在地上的趾高气扬,像群支着脖子四顾,受了惊的火鸡。上班头件事,就是挤进小会议室里嘀咕个没完。等火鸡会一散,再各自分头找手下人开会。火鸡们算主流,下面紧跟的算准主流,团成一帮。他们不聚众,不交头接耳,按部就班干着手头的活。走出会议室,个个都绷出一副打死也不说的表情。
不知道哥们儿得罪了谁,这帮人不带我玩的。我也不好死皮赖脸地追着人家屁股。这算不算我还有点自尊呢。
另一拨儿是半放羊状态的销售员。围着西大厅角上,桌子上凳子下的摆出场子,人五人六的黑乎乎一片。从最初几天的小声吵吵,到现在有些近不要命的大声嚷嚷,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嘘——”不知道谁出了一声,嗡嗡声立止。一群绿眼四处逡巡。假模三道地环顾一下后,压低声音,防奸细似的,防着他们那点秘密被偷听了。
这群人中老销售油子居多。那副神态——极漫不经心,又兴致勃勃。像分析客户需求一般分析着各种天方夜谭似的小道消息。扯淡一结束,就有人在第一时间把编出来的段子散出去,以显示自己在事件中的重要位置。
这群自认为主流,其实就一帮随时都被边缘化的傻帽儿,还想凭三五十条鸟枪整出点事来我得离这拨儿人越远越好。在我眼里,他们倒像天冷时,缩成堆的小鸡子。
还有一拨就是老钱那样的——元老派。整天都喜滋滋的,哪都去凑凑。也不说话,听人说一句,向上翻一下眼皮。然后嘻嘻笑上二声,看猴子耍把戏的表情。
剩下的就是像我这样的——无门无派,哪头都不掺和。实际上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这也说明我们做人很失败。火鸡派不带你玩,鸡子派看不上你,元老派就更甭提。
不管怎么着,人家至少还能团成一伙,积蓄着力量,削尖了脑袋去参与强者的游戏。而我,连归属感都没有。可悲,可悲啊!这就像站在十字路口,实际上连TMD十字路口都没到,哥们儿就OUT了。
每想到这,我都会极气愤地想——老子的利益从来就不是谁给的!是靠爷我自个儿本事挣来的!
我现在除了做自己,没什么可依靠的。我信一点,只有这样,才能抓到些什么,做到不用参与地参与。谁都别想左右我。
如果到了非逼着我走的地步,手里有客户,到哪都不怕!
这样做,反而让自己踏实了下来。也许我踏实装大发了,装得太自信,太从容不迫。反而有人靠拢过来,费尽心思地打听——我背后隐藏着什么单线联系的大人物。这也说明,大家都在猪鼻子上插葱,装有归属感。
秦爷和沈坚算是真正的逍遥派。按部就班,不闻不问,不动声色地在楼上餐厅为这群骚动的苍蝇做着午饭。我曾邪恶地想,哪天把二位爷逗急了,随便往菜里下点“胡椒面”,你们这帮孙子,哼!谁都甭想再闹腾了。
若干年后,想起当时的情景,忽有所感——人越是道貌岸然时,越是丑态百出。所有人像傻子一样,对着假想的虚幻在自我搞怪。殊不知—— 一股海啸般的滔天巨浪正悄悄地卷来。
一些人不知不觉地被推到了浪尖,另一些人被打翻在深深的水底,更多人习惯性地惊恐,习惯性地失措,习惯性地——狂呼乱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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