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当尹正纲坐在囚车上,面对着日本宪兵森黑的枪口时,迎面而来的海风咸湿的气味,让他的思绪不可遏制地回到了那一年的厦门。
那一年,是宣统二年,他十八岁,天气也是这样热得不分青红皂白。
福建是一个很嘈杂的地方,厦门尤其如此。自从洋鬼子打开了厦门埠,往来不绝的轮船和熙熙攘攘的码头苦力就成了这座大清国东南重镇最惹人注目的风景。
东南重镇?也许大清国的老爷们并不这么想,要不怎么会把厦门拱手送了别人。
走在福州最繁华的“洋行街”上,入眼除了一个个锃亮的脑门和一根根摆来摆去的辫子,还有清爽简单的短发和洋人的圆顶礼帽,这与家乡德化和福建其他很多地方都不一样,而这种不一样,让尹正纲终于感到了一丝安心。他摸了摸空荡荡的后脑,露出轻松的笑意。
牵着小妹安安的手,穿行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尹正纲几乎是挤着在朝前走。
远处的码头、帆船的桅杆和铁壳船的烟囱已然在望,但跌来撞去的人群阻挡着他的脚步,他有些焦急起来,仗着身体强健,拨开人群的手臂上多加了几分力气。
人流很拥挤,路旁的乞丐躲闪着,免得被来往的人群踩在脚下,一边躲藏一边尽量向路过的人伸出,干巴的手掌,嘴唇嚅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可能是“行行好” 之类乞讨的话,但实际上,什么也听不见。
一个老乞丐一不留神,被几个洋行帮办打扮的人撞倒在地,尹正纲几乎能听见骨头和石板碰撞发出的沉闷响声,但那老乞丐又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继续讨钱的动作,脸上连一丝痛苦的表情都看不到。尹正纲很想给他几个铜板,不过一转眼,老乞丐不见了踪影。
好不容易闯出摩肩接踵的人流,避开叮叮当当响着铃声的人力车,他身上的汗衫已经被汗水湿了个透,这时,终于能从一幢洋楼的背后看见那艘铁壳船油着黑漆的船头。
“哥哥,哥哥,快看,铁船,铁船!”九岁的安安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海船,兴奋得蹦跳起来。
来福州三天,他打听到有一艘美国人的轮船正停靠在港口,今天就要起程去南洋。雇佣这艘船的是和记洋行,想想这个名字,他不由有些惴惴,和记洋行是洋人开的,要跟传说中吃人不吐骨头的洋鬼子打交道,他实在是没有多少底气。
好在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已倒腾了好几年的小买卖,他相信,没有谈不拢的生意。
“不行不行……船上的位置都是预定的,满了,没空位了。” 一听尹正纲说完来意,洋行里那位显然是刚刚才剪掉辫子、留着半脑门子短发的清人执事翻着白眼,把脑袋摇得像抽风。
“大叔,您行个方便。”尹正纲蚬着脸,把一个龙洋塞进执事的手里。
执事倏地定住晃动的脑袋,手指在袖口里捏了捏,肥脸上终于绽出~丝笑意,白眼不翻了,只是这~笑,颧骨上堆起的肥肉却把一双眼睛全都挡住了。
尹正纲看着他的笑脸,没来由地反胃。
“你这后生懂事。”那执事拍了拍他的肩膀,喘息着在一张花梨木的椅子上坐下。
“咱们都是大清子民,既然你要下南洋,以后咱们也得互相照应。南洋那块儿,虽然清人多,但大叔我实话实说,在那里咱们都低人一等啊,就连那些黑糊糊的土包子都能欺负咱们。这些年被他们抢了多少钱财,害死了多少同胞,谁敢替咱们做主?就连咱们的大清国,也说咱们是天朝弃民,死不足惜,为什么?还不就是因为那里是洋人的地盘,洋人在那里给土包子们撑腰么……唉!现在是好了一些,但是咱们在南洋的人,谁也不敢忘记乾隆年问红溪的事啊。” 胖执事说着,竞还用衣袖揩了揩眼角,显得很是伤心。
尹正纲虽不认为他真的很伤心,却因为他这一番哕里哕唆的话,对这个胖得有些违背上帝旨意的执事产生了些许好感。
“你想去垄川?我家也在垄川。”胖执事打量了一眼尹正纲身旁正好奇四望的尹安安,又笑了起来。
“这小姑娘还怪清秀的……嗯,到了垄川后,咱们也算低头不见抬头见了,大叔我就关照你一回。”说着他打开身前梨木桌下的抽屉,拿出一叠船票来。
“一张三十块,两个人六十块。”胖子说着,沾了口水就要拈船票。
“六十!”尹正纲差点没跳起来。
“钱不够?”胖执事立刻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不过,对这个显然没有足够船票钱的穷小子他并没露出丝毫不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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