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幻
1993年12月的某一天,刘忠很兴奋,他是习惯睡懒觉的,这天却很早就醒了。刘忠的家最近搬动过,原来的住房让给新婚的哥哥嫂嫂了,他和父母搬到医学院来临时过渡。他们现在住的那间房原来是仓库,在刘忠父亲工作的那栋楼里,三楼。在那条走廊的另一端,有几问解剖室。刘忠的父亲是本市有名的“一把刀”,尸体解剖专家,晚报上曾作过专题报道。
1993年12月的那天下午,本市将对十二名死刑犯召开公判大会,然后当场押赴刑场枪决。在刘忠小时候,枪毙犯人曾是完全公开的,那一天就像喜庆的日子,万人空巷,刑场被围得水泄不通,刘忠曾在远处听到过几声清脆的枪响。现在这种情况早就改变了,公判会是在小范围内举行,刑场也是秘密的,没有围观者,只是在当天晚上的电视新闻里进行报道。
刘忠的父亲却因身份特殊,几乎每次都同执法人员一起出现在刑场上。1993年12月的那一天,在刘忠的要求下,父亲为他开了后门,把他也带去了。
那天午后,刘忠随父亲坐着执法车,先行到了刑场。刑场在郊外的一片麦田里,老远就可看见青青的麦苗那边醒目地凸起一圈暗红色的砖墙。围墙里面平整的泥土地上荒草丛生,西面墙下有一道土丘。刘忠那天脖子上围着一条雪白的新潮围巾,下车前父亲让他把围巾摘了下来。刘忠几乎忘记,父亲曾经告诫过他,刑场上是不可以出现白色的,这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刘忠就把那条围巾塞进了外套口袋。
由于一名年仅十八岁的死刑犯在临上刑车前失去控制,拼命挣扎,刑车比预定的时间晚到了半个多小时。刑车到时,那个犯人已经安定下来,似乎丧失了知觉,脸色发紫,四肢柔软,被两名执法者架着,跪倒在那道土丘前。其余十一名犯人同样被架着从车上下来,在那道土丘前一字形跪下。他们全都脸色发紫如猪肝,四肢柔软。但除了那一个,其他人都睁着眼睛,有一个还朝两面望了望。其中有一名女犯,头发蓬乱,已经看不出她的年龄,但能感觉到她还年轻。他们每人都被两名执法者向后揪起胳膊,按下脑袋,身后站着一位行刑者,手握乌黑锃亮的小手枪。
那些行刑者都和刘忠的父亲很熟,下车后过来和他打招呼。有一位还拍了拍刘忠父亲的肩膀,问他最近在忙什么。刘忠父亲说,我还能忙什么。那人说,好久没和你喝酒了,哪天到我家来。刘忠父亲也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说,我一定去,你不要忘记。那人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刘忠。父亲即说,这是我儿子,他可能要调到你们司法部门去,以后还要请你多关照。
行刑者很快都在犯人身后站定,小手枪抵住犯人的后脑勺。刘忠父亲在旁边叮嘱道:
“打得好一点。”
他们说:“老刘,你放心,不会打坏什么的。”
发令者在旁边发令。
没有一个犯人动弹,也没有叫喊,他们都软绵绵地弯腰低头,冲着面前的泥土地,身子快要趴下去了。一阵轻微的旋风在刑场拂过,扬起了尘土。周围有一些人站着,还有一些人在走来走去忙着什么。行刑者手中的枪很小,几乎只有手掌般大小,枪声细微。执法者松开了手,犯人们都一头栽了下去,不动。刚才和刘忠父亲说话的那人把手枪放回枪套,弯腰将一个犯人翻了过来。犯人仍睁着眼睛,眼球有些突出,呆愣无光。眉心有一个筷子大小的枪眼,一些血溢了出来。那人扭头对刘忠父亲说:
“老刘,我打得怎么样?”
刘忠父亲说:“很好。”
犯人的死亡手续办完后,刘忠父亲让人把那些躯体都翻过来,他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第一具躯体的头部旁边蹲下,用那把尖刀沿着眼眶的边缘把两只眼睛剜了出来,浸在药水里。躯体的颧骨上方便出现了两个血肉模糊的空洞。有人将(用)一只黑色的大塑料袋套住了头颅,在脖子处扎紧。随后刘忠父亲挪到第二具躯体旁,重复刚才的工作,剜出了两只眼睛。另一只黑色的塑料袋也套住了那具躯体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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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岱宗(福建师范大学教授、批评家)
在张旻的小说中常常有非常大度的自嘲,嘲笑自己为卫护自己的社会面具而曾经造成的“过失”。张旻的自嘲又是不动声色的,他将幽默藏得很严,就像他出现在教室的讲坛上一样,斯文而具有风度。
——周介人(原《上海文学》主编、文艺理论家)
张旻打捞过去的真实,并非为突入现在做准备——他的过去与人们的现在是隔绝的。现在的人隔着一层透明玻璃,无动于衷地静观而无法真切地触摸张旻用一颗沉寂的心慢慢焐热的过去。
——郜元宝(复旦大学教授、博士导师、批评家)
张旻的小说创作对爱情主题情有独钟,着意表现人物的内心冲突,对爱情和道德有更深刻的思考。
——王纪人(上海作协副主席、著名文艺理论家)
张旻的小说有一种张力,让你有读的欲望;作品又不是简单的是非黑白单线,总有不可猜测的出乎意料,但其走向又是很自然很合理。
——陈村(作家)
在新近崛起的青年作家中,张旻以独具的姿态在九十年代的“个人化”小说格局中显示了自身的存在。他在不断地“言情”:从《情戒》到《情幻》到《校园情结》,他的小说叙事都在以痴迷独语的声音和忧郁朦胧的色调,勾画着人心深处的“晓风残月”,那是一片在现实与梦幻之间游移又最终消弥和超越了二者界限的风景。
——林舟(批评家)
张旻擅长以细腻、精确、微妙的笔触,在现实生活中常常是人们视而不见的熟悉场景上,开始讲述他的故事,揭开表象的外衣,进入到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深处,于无声处现风雷,在平常处发现惊心动魄,在看似简单的地方展现人性的复杂、尴尬和含混,从而把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勾勒得淋漓尽致。
——张英(《南方周末》资深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