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小毓九岁生辰。
问她有什么愿望,她答:“娘,我想见爹。” 这可难了,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我也造架梯子一步步爬上去,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可是她要爹。
是怪小丫头太不给为娘的面子呢,还是怪自己不争气?其实真要怪,只能怪孩子太可怜:长到九岁,也没见过亲生父亲一面。 “爹要打仗,前方凶险,去了会丧命。”我用亘古不变的道理去说服她。 她低了会儿头,才终于憋出了一句:“那我一个人去,不用娘陪。” “傻孩子,别乱想了,快去睡。”我摸了摸她柔软的黑发,苦笑。 女儿一向听话,所以便依言站起来,但就在快要进卧室时,她却忽而停下,也不回头,只是轻轻地道:“我真的很想看看他,别人都说我爹是英雄。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呀。”
“嗯嗯。”我点头附和道,“放心吧,他是英雄,好大好大的英雄,举国上下都指望他镇守边疆,抗击突厥人,没有他就没有我们今日的太平日子。”
丫头似乎很满意,打个哈欠,带着未了的遗憾去睡了。
可惜她把伤感留给了我。
天刚黑,我坐在窗前,睡意不浓,那一丝丝透进来的凉风吹在脖子上,痒痒的。夏末初秋,焦灼之气总算不再相扰,那年他出征时,也是这种天气吧。
屈指一算,整十年了。
十年没有见他一面,细算起来,其实只见过两次,一次还是在大婚当日,洞房之内。
掀开盖头,他平静如水的脸越发波澜不惊,但毕竟那时年轻,目光总能出卖一些内心想法:那压抑着的厌恶之情,我是留意到的。那晚,他整夜不曾说话,就连肌肤相亲时的爱抚,都是那样冰冷与麻木。
第二天,他接到圣旨,出征了。
我的出嫁也许从头到尾都是错误,所以老天爷告诉我:你错了。
我错了,不该傻到以为他对我有些情意,坚信着毕竟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怎能一点也不关心,形同路人?眼下对我的冷淡,只因我俩不曾熟悉罢了。只要日子长了,他自然能发现我的好处,对我温柔体贴,与我相伴到老。故而当发现自己怀有身孕的时候,我立时赶去了寒谷关。
我要见到他,告诉他这自己也不知是喜是忧的消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在营帐里见到了他。
他还是那般波澜不惊的神色,高而不大的身形,俊而不俗的外貌,这次,连眼里的厌烦之色都没透出来,致使我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终于对我有些兴趣。
“相公,妾身已有身孕。”我含羞,微微低下头。
他双眉一皱:“你就是为此而来?”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知道了。”他点头,目光继续落在地图上,再没抬过,“你回吧。”
我愣在那里。
千里迢迢,一路风尘,当然不止这一句,我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见他如此反应,我是厚着脸皮接着说呢,还是忍气吞声就此回去?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的婚姻,我的将来,不该是这样!
得知我有喜,作为丈夫不该和我一样打从心底里快乐吗?他该抱着我,祈祷孩子快点儿出生,与我一起为孩子取名,不是吗?
良久,他像是知道我的挣扎,但却依旧没有抬首,只是缓缓道:“娶你是我父亲的意思,与我无关,我反对过,可惜没用。但我已有挚爱之人,与她今生不会分开。而且,嫁入李家也是令尊令堂的意思吧,所以这事情其实……与我无关。”
与他无关,他是我的丈夫,与他无关,又同谁有关?口口声声已有挚爱之人,我又算什么?
我的肚子里有他的孩子,至亲骨肉,血脉相连,这又算什么?
“李家几代单传,你肚里的孩子,免不了生下来,爹娘盼孙子这事儿,恐怕由不得你。”他叹了声,道,“卫毓,我李钲这辈子对你不起,今后,你受委屈了。”
脸上很凉,也许是泪,而我已哽咽难言,干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李钲,妄你还算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你以为三媒六聘、名正言顺的结发夫妻,是一语便能勾销的吗?”
“我能做的,仅限于此。倘若你有不满,回家之际,我写休书一封,你从此自由,可好?”他望着我,很是真诚。
我发誓这是今生所遇到的最大羞辱,一股怒气激得我跑出去,摔了多少次,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只是之后的一年内,只要回想起当日的情景,就会气得心口疼痛。疼得多了,后来生孩子时反觉得家常便饭,见怪不怪。
小毓出生的时候,很是把求孙心切的祖父母郁闷了一下。
公公还好,婆婆忍不住就要口出怨言了,不过她也并不是当着我的面,只是不好听的话向来传得快,不知怎地,当事人也极容易得知。那时年轻,她不待见我,我也不待见她,于是一开始就维持着表面亲近的关系,等时间长了,便连表面也不复存在了。
自那次军帐见面之后,才总算明白了堂堂的相府,为什么会娶我这么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小吏之女进门--原来他们的儿子根本不愿回家,即使娶个公 .主回来,也是守活寡。而如今,李钲这般对我,我的家人会为我出头,得罪当朝丞相吗?此招不可谓不妙矣,耽误人家闺女一生,亲家
却还得感激涕零。
人心险恶,现实冰冷,偌大个相府,只有我与女儿相依为命,相偎取暖。
一灯如豆,晃悠悠燃到尽头,夜深了吧?
我吹灭残烛,到床边坐下,极薄的月光下,女儿的睡颜完美如牛乳,没有一丝瑕疵。
她习惯咬着下唇入睡,说了她多少次,还是不改。她额上的微汗粘着细碎的刘海,小鼻翼随着呼吸一扇一扇。
今晚闷热,该换床毯子了。我轻手轻脚地开柜,取出毯子为她换过,动作轻柔到极限,生怕惊醒小丫头。
其实知道这样过分体贴并不好,热一点儿冷一点儿都是正常的,小孩子不经历些,今后的日子长了,如何挺得住?只是事到临头总是容易忘记,不知不觉就身不由己地做完了,然后寄希望于下一次不要溺爱。
我只有她了,不对她好,又能对谁好呢?
挨着女儿躺下,这一天就算是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不管你度日如年还是得过且过,依旧前进不息,留它不住。这平淡如水的日子,我很幸福。
没有丈夫,我有贴心乖巧的女儿,胜过男人百倍;没有繁琐的家事相扰,我依然过着充实的日子。女儿幼时,全由我一手带大,奶娘丫鬟一个不许沾手,事事亲力亲为。一把屎一把尿,一粥一饭,全是我的付出与心血,所以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孩子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就连睡觉也
是女儿从小跟我到大,离了彼此,我们都睡不着。
我将身子弯成虾米,凑到女儿身量未足的小身体旁:这样入睡,会有好梦。一个大人,把个小小的孩子当做最大的安慰,是不是太没出息?
呵,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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