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三月,江南时阴时阳,时冷时热。送走王跃民,川大又在身上加了件背心。他皱了皱眉。那时候,他的胁下生痛,膨胀不堪。身体正显出了双翅长成前,在皮肤下最后挣扎的迹象。他觉得王跃民来找自己,不过是为了探听他期货的持仓情况。在他看来,所谓赵部长领头做空的说法只是一种假象。赵部长是陆处长的上司,赵部长要有行动,陆处长一定更清楚。事实上陆处长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有说。一想到陆处长,他就感到奇怪起来。奇怪像一道雾障一样让他看不清楚。陆处长半个月没有消息了。半个月,半个月在期货市场上是什么概念?是翻天覆地,是一波行情。
在陆处长失去消息的最后几天,市场上主力月份的行情发生剧变。川大发现自己账上的盈利,转眼之间已全部化为泡影。转换既突然又猛烈。三千万元啊,说没有就没有了。好像人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迟疑了一下,钱就没了。
钱的那种失去方式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轻飘飘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失去。三千万,要是往长江里扔,都要扔几天。你还可以假设,三千万元能买多少辆奔驰车,等于一个何等规模的奔驰车队,就这样开进了黄浦江。只有这样一想,你才会感到心疼。心疼的时候,悔恨当初与其亏掉这些钱,不如买了车送人。但川大现在失去的三千万元不是现金,场面就没有那么兴师动众,他不去想奔驰和黄浦江。三千万元只是他心间的一种微妙触动。心里的一个念头。心里有了念头,一个指令,正确与错误,分秒之间就体现出来了。这样的方式有一种滞后性。你要在事情过后才会追悔和回忆。回忆,就是让人去追根溯源,追溯那些钱的来历,结果却更让人模糊。模糊到让人失望,模糊到困人陷阱一样绝望。
面对账户的变化,川大心间的触动渐渐变成了一种麻木。在麻木中,他发现自己的账户不但在失去盈利,而且还开始出现了亏损。这种转换到底是何时开始,又是如何生成的,他感到茫然无知。期货账上的盈利最让人麻木不仁。
赢到后来,麻木成了一种幻觉,会觉得自己在做虚拟的游戏。但一旦出现亏损,要从口袋里掏钱出去,人就清醒过来了。这种清醒还伴随着一种彻骨的凉意。让人感到大难临头。亏损时隐时现,要是不及时采取措施,更大面积的亏损就会出现。
可要行动,必须有陆处长的指令。没有陆处长的指令,就不能擅自处理仓位。
但陆处长呢?陆处长就像被绑票了一样,突然之间就没有了消息。
按照约定,联合行动其间,他不能主动去找陆处长。没有改变被动局面的指令,又无法主动采取行动。按照常人看来,这等于在等死。陆处长没有消息,大家群龙无首。一起做多头的人,有熬不住的已经平仓出局,有的还反手做了空头。但是大家见了面,还照样心照不宣。明明平仓出了局,还信誓旦旦地表白自己持仓信心十足。
川大不是那种束手无策的人,他有办法,有办法把握变局。
他的办法就是做多。
做多是他天生的理念。做多一方面显示着他对行情的独立判断,另一方面也是他一贯崇尚和采用的操作方式。相比而言,他觉得自己做多头更加得心应手,天生就是做多头的料。而且几次操作,都是多头带来了丰厚的盈利。更重要的,这次做多他和陆处长有约在先。他绝不会因为眼前的困境而背信弃义,放弃做多去平仓。即使没有陆处长的消息,他也不会坐以待毙的。毕竟,那些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说是做多,可现在资金成了最头痛的问题。事实上所有的事情归根结底,最终都是资金问题。陆处长在的时候,他不用考虑这个问题。陆处长会告诉他如何如何调度资金。但现在陆处长没有消息了,他非但无法找到新的资金来源,而且他还想起自己欠着陆处长公司好几千万。几千万说是往来款,实际上就是陆处长无偿借给他的钱。
无奈之下,他不得不把自己本来积聚起来准备开厂的资金调出来。那是他可以掌握的最后一笔资金。而且,他还找过了银行行长郭欣。要是实在顶不住,他准备向郭欣借钱。但是郭欣的答复似是而非,暧昧得很。要是他一直这样坚守多头阵地,最后的结果如何,实在难以预测。
那些天,远期行情的报价实际上已经非常吃紧。空头几天来接二连三地发起了阶段性的冲击。期铜的价格已经从20800打下来,逐波下探,接近了18000。其问多头也时而发起反弹,但那些反弹根本不像样子,力度有限,稍纵即逝。
关键是行情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半点止跌迹象,自己必须全力以赴,根本开不得半点小差。一旦跌破18000,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两到三千万元资金缺口。要是无法弥补这个缺口,盘子就会爆仓。爆仓,意味着他数以亿计的资产将付之东流。
他在一种时隐时现的焦虑中等待着,但最后等来的,竟然是陆处长成为通缉犯的消息。
陆处长是一步一步带着他,走上生意之路的人。在他的印象里,他每逢大的交易,必有陆处长出手相助。陆处长是他的恩人,是他的朋友。他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自己的晚年,每每和陆处长一起在夕阳下叙旧。有一次,叙旧还来到了他的梦里,他竟然在他和陆处长的夕阳美梦里笑着流出了口水。但是眼前的事实与梦境有点不同,一夜之间,陆处长成了通缉犯。
说通缉就通缉,这样的事实,虽然难以接受,但他还是很快调整了过来。他让自己保持了一种第三者隔岸相望的姿态,等待着事态的发展。直到那一天,陆处长突然来到了他的面前,他才知道了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这些日子以来,为了专心应对行情,他已经关闭了所有对外联络电话。
只留下了和陆处长单独联系的那台电话。陆处长突然来电话的那个晚上,是个风高月黑的日子。陆处长说他到了辛店。辛店是川大的家乡,那里有他的老屋,有他熟悉的蝙蝠。陆处长到了辛店,就等于到了他的面前。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是距离造就了他和陆处长的夕阳美梦。一旦他和陆处长没有了距离,好像夕阳美梦也就烟飞灯灭了。
陆处长不来,他想他来,可他来了,他倒反不想见他了。但想见不想见都是一种想法,想法是无法代替现实的。冥冥当中,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正牵引着他,让他身不由己地踏上了去故乡与陆处长的会合之路。川大放下了电话,立即开车赶往辛店。这时候,他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忘记了行情,忘记了瞬间就可能使自己身临破产的期货行情。
到达辛店的那天晚上,月色迷人。过度的安静仿佛在盛装等待着某种时刻的来临。月色朦胧,没有风。那还是一个奇异的夜晚。他觉得自己在辛店的日子里,可能就只有那一个晚上,自己没有见到一只那些他熟悉的辛店蝙蝠。
夜半时分,川大依然无法入睡。他熄了灯,看着月色越过玻璃,开始浸润到他的脚和身体上。玻璃上有了响动。那个时候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会在此刻压缩成一盒透明的果冻,扁平地贴在他的窗户玻璃上。他疑惑地欠起了身体。到处是月光在黑暗中阴森森的银色斑点。
月色下,那张脸在玻璃上横亘着,现出没有逻辑的皱纹。眼睛像乱麻丛中的绿豆,闪出不可思议的光泽。但即便如此,川大也能一眼看出,那是一张他熟悉的面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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