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黄大仙庙的香火鼎盛。
不论人、鬼、神,只要有求必应,自然其门如市,客似云来。
故此,有哪一间庙、哪一座坟、哪一家人是门庭冷落车马稀的话,千万别怪人,理应自责。
我自问既识做人又会做事,故此,朋友广、亲戚多、生活热闹,常常忙到人仰马翻,不能自已。
汤阅生就经常皱着眉头,半认真地说:
“希凡,我们家门口应该摆个随缘乐助的善款箱,受过你帮助和照顾的人,如果肯捐赠些小,我们怕也有笔可观的外快。”
丈夫这番幽默说话,我也不知如何反应,弄不清楚他是嗔怨还是赞美。
倒是女儿好,汤育德才九岁,就晓得说:
“是妈妈人好,人人喜欢她。”
她哥哥汤育智随即拿本杂志就敲到妹妹头上去,说:
“瞎巴结!我就知道你想有求必应。”
育德被他哥哥这么一说,红了脸,立即握紧拳头打他。
两小兄妹才差两岁,往往既相爱相亲又喜相斗,整天闹得天翻地覆,家无宁日。
很多时吵得我无法集中精神把带回家来的文件批阅,白白地在翌日又得原封不动地携回办公室。
吵的原因还有另一个,这个就更不好讲出口来了,免生误会。
所谓“做人媳妇甚艰难”,自古皆然。
我嫁了阅生十多年,都跟家姑同住,撑得算是不错了。最低限度街坊邻里没一个会说我们婆媳有瓜葛问题,那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
家姑其实像一般的家姑,并非好相处的人。
不是自赞,我的忍耐功夫涵养是真没话说的了。
就好像她老人家喜欢宴客,老是在家里三日一小宴,十日一大宴,又一星期七日之中,总有四天在家里搓麻将,我都非但没有怨言,而且很算服侍得周到。
每逢有她的客到,总要菲佣下楼到街口那家饭馆加买几味菜式,或到菜市场去买两斤鲜虾、一尾鲜鱼,回家来分别白焯,或放在微波炉内一蒸,以便奉客。
如此张罗,就是怕菲佣的烹调功夫不够好,失礼。
所以说,回到家里来,要静下心来看本书或批阅文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这并非抗议。
根本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的际遇。
平心而论,我是各方面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就不能生怨言了。
大学毕业之后,我一边工作,一边考会计师执照,成为专业人才之后,加盟了本城最具有规模的洋行德盛集团任职,一直到今天今时。
就因为我性格沉实,不尚虚浮,没有像现今初入社会做事的年轻娃仔娃女,三朝两日就讲跳槽,转工速度比电影院换影片还要快,于是,在德盛集团内日益受重用。
到我这个年纪,就已经是集团财务部的主管,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份相当可喜的成绩。
凡事要讲积聚。
钱如是。
感情如是。
工作成绩如是。
年轻人一有草蜢性格,早晚会发觉自己一事无成。
在德盛集团内,跟我做了十年同事的人事部主管阮凯薇,就立下规矩,凡发觉求职者的履历上显示每年都转新工者,必不录用当主任级或以上的职位。
不是偏激,她有她的道理。
世间哪一份成绩不是熬出来的?熬得住,才见本事与能耐。
当初我一毕业就嫁给汤阅生,随即生了育智,既要持家理务,奉姑育儿,还要应付会计师的那些考试,日子好像不是人过的。
也不怕直说了,熬了一天相当紧张的功夫,人已虚脱,躺在床上差不多昏死,对丈夫的要求,哪能逢迎得体。记得有一晚,一定是阅生的心情不好,骂我:
“活脱脱像条捞了上岸的挞沙鱼。”
真叫我难过得瞪着双眼到天明。
眼泪没能流下来,其情更惨。
不过,我的这些苦难日子都熬过去了。
如果当初不忍,哪会有今日?
做人做事,都必须是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今天的大好家庭,其来有自。
就最近,我把阮凯薇请来我家吃晚饭,饭后跟她坐到露台上去喝茶吃水果,她就很诚恳地对我说:
“希凡,你的心好,故此有好报。真羡慕你有这么个家庭,无懈可击。”
我傻乎乎地笑。
我这人很怪,一讲到自己的事情,就会木讷起来。
反而是处理别人的个案或公事,话才会多而辣。
我答:
“无懈可击是假,都未有李嘉诚的身家。”
“有了李嘉诚的身家,你可能又缺了别的。”阮凯薇说:“你问问良心,你舍得拿你手上的什么来换更丰厚的家财?”
这话说得很有点道理。
我当然不好意思说,若拿我那宝贝家姑去交换李嘉诚身家的万分之一,我还是千肯万肯的。
这种幽默使不得,传扬出去,后患无穷。
汤阅生的愚孝再加老人家的霸道,真真不好惹。
阮凯薇又说:
“别说那李嘉诚,就我阮凯薇到今时今日,分别在三藩市、温哥华以及香港都有几个公寓单位收租,全给了你换一个汤育德或者汤育智,你肯不肯?真是的!”
阮凯薇白我一眼。
是多年的好同事,她也不怕把话直说:
“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然后又管自叹了一口气说:
“这个圣诞节假期如何度过,我还在张罗担心,孤家寡人的痛苦,你这有儿有女有家的人知道得多少?”
这其实不难想象。
曾有一晚,我到人事部去,就听见阮凯薇的秘书拼命摇电话,给阮凯薇凑麻将搭子,找了好多家,都没有着落,最后听到她跟对方说:
“你问问冯小姐,不喜欢搓麻将不要紧,可以跟阮小姐吃完晚饭,聊聊天或看一场电影。”
然后,又听她没精打采地说:
“是的,是的,已答应去餐舞会就不能变更了,改天再约冯小姐吧!”
听得我心里发毛。
怎么在人前威风八面、身光颈靓的一个人,会得在人后如此落泊苍凉?
我原本是要跟阅生到亲戚家吃饭的,当时实在于心不忍,明知要挨阅生的骂,也决定由得他单刀赴会,我就叩了阮凯薇办公室的门,把头伸进去,笑嘻嘻地说:
“喂,我今儿个晚上没有节目,丈夫把我遗弃了!你有空陪我吃顿饭吗?老正兴搬了新址,我还未上过去试菜呢!”
话才说完,就见阮凯薇笑到眉梢眼角去。
一天二十四小时,上床、入梦前的十五分钟觉得寂寞,已经是很难受的一回事了。
一下班就已铁定自己那无主孤魂的身份,真是凄凉得不近人情。
尽我这朋友之道,无非一晚半晚。阮凯薇有多少个这样的晚上,怎么敢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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