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头浪 雍正初年,寒露时分。
一条双桅的海舶,在南海上行驶……平日,台风都在八九月问才会纠合着,一个接一个地打来,所以这个时间一过,抢着下一趟南洋还来得及。只要赶上海流,顺风顺水,很快便可以到达巴达维亚,做成一单生意回来,而后,便可以等候来自西洋的番舶了。
已经驶过了一半的航程了。是日,只觉得天气闷热难受,海风无影无踪,船似钉在海面上,一动也不动——其实,海流依旧,船仍在航行,只是借不到风力了。茫茫的大海,蓝幽幽的,在白炽的阳光下升腾着热汽,把天空变得恍恍惚惚,分不清白云还是帆影,甚至分不清哪是蓝天哪是大海,水手们躺在帆影下喘息着,只有舵工仍以双倍的警醒,把握住海船的方向。
突然,爬在桅尖上的一位水手惊叫了起来,不好,东边……白头浪来了! 所有水手都一激灵,鲤鱼打挺,站在了甲板上。
说时迟,那时快,白头浪排山倒海扑过来了,连天上的乌云,也是被它裹挟而来,顷刻之间,已席卷过了这艘双桅船。
大海一失它那幽蓝的诡谲的宁静,狂怒了起来,恰似一口烧得漆黑的大锅,倒扣了过来,阳光、自云,刹那间不知了去向。天与海,在黑色的混沌中绞合在了一起,只听到呼啸的浪声。
双桅船一忽儿沉下了深不可测的浪谷,一忽儿又被举上了高不可攀的浪尖,就这么颠几下,全船的龙骨都“吱呀呀” 地要散裂开了。加上大风乱来,船一下子侧翻过去,几乎整个要颠覆了。
一个沙哑沉实的声音响了起来:“泰叔,沉住气,顶硬上!” 声音是从船后方传来的,老舵工在喊。
老舵工是执意追随船主泰叔一同下南洋的。他称他“泰叔”,其实却比泰叔还要年长二十多岁,不过,广东人视“叔” 为一种尊重、亲昵的称呼,并无严苛的辈分区分。老舵工其实在泰叔家算得上是“三朝元老”了,不仅看着泰叔长大,而且,在四十年前,当时的两广总督吴兴祚,在平定台湾后,向康熙 “奏通商舶,立十三行”,“诸番商贾,粤东赖以丰庶”之际,他便在泰叔家的船上司舵了。单身一人,无牵无挂,这也是舵工的习俗,不愿岸上有拖累。虽然后来又有“南洋禁航令”,但外国商船还是可以来的,早在明代中叶形成的、专门经营洋务的十三行,也就又红红火火了起来。以至“誓不事清”,剃度为僧的明代大学者屈大均,也情不自禁地写出了“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番鬼佬们每次来广州,都载满了各色银元,用来购买丝绸、陶瓷与茶叶。
此番冒险犯禁下南洋,老舵工自告奋勇,要来主舵,泰叔怎么劝也没用,老马识途,见惯了风浪,也好提携一下年轻人。
船主在大叫:“转桅……落帆……” 双帆在落下之际,竞因桅杆打断,缠结在了一起…… 船主急了,断然道:“砍桅,砍桅……” 这是逼不得已的最后决断了。桅杆没了,船就完了,不沉。也走不了。
老舵手在大叫:“东家,砍不得呀!” “不砍,我们都完了!”一道闪电,掠过船主惨白却依然刚毅的脸。
船主见水手提着斧头,还在犹豫,扶着船舷,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一把夺过水手的斧头:让我来! 他使劲全身力气,一斧一斧砍了下去。
用不了几斧头,桅杆便让飓风折断。飓风一下子抓住了缠在一起的白帆,甩到了半空之中,刹那间便无影无踪了。但几乎侧翻的船体则恢复了平衡,船躲过了倾覆的险关,却躲不过举天的狂澜。它依旧一下子被托上了天,一下子被扔到深渊。龙骨的裂响,分外骇人。
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船主抱住只留不到一人高的断桅,大声喊道:“人都在么?” 过了好一阵,才有人回答:都在。
老舵手声音似乎有点艰涩:“稳住……撑住……把稳舵……飓风很快就要过去,咬紧牙关,顶硬上!” 只是在惊涛骇浪中,在狂风暴雨里,人都不能把持住自己,况且一条船呢!船东的吼叫,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事实上一点作用也不曾有。船依然像只蛋壳,在浪头上抛来抛去,随时都会碎裂,万劫不复,一个巨浪扑来,它被深埋下海水,又一个巨浪上来,它被往上托举,几近悬空。仿佛有一只残忍的魔掌,把它当作玩物在戏弄,不玩个尽兴决不罢休。
飓风在呼号,巨浪在呼号。
隐约还能听到船主的叫声: “稳住……撑住……把住舵……顶硬上!” 只是在这呼喊声中,人们才下意识地抓住或抱住身边任意一件牢靠的物品,不让狂风与巨浪把自己卷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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