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之魂林则徐》:
清晨,梁廷枏迈着轻盈的步履来到珠江河沿的天字码头接官亭,准备迎接即将到达的钦差大臣林则徐。
此时,弥漫在珠江河面的薄雾渐渐散去,码头上有一队督标兵在站岗摒绝闲人。接官亭外,悬灯结彩,很是隆重,亭子里挨挨挤挤聚满了羊城的文武官员,他们和梁廷枏一样,都是前来迎接钦差的。起眼望去,个个朝珠补褂,翎顶辉煌。
梁廷枏身为越华书院监院,虽文名誉满岭南,功名却只是副贡生,面对羊城的头面人物,他有些犹豫。就在这时,忽然瞥见对面小茶楼的窗口上,有人探出半截身子正向自己招手,仔细一看,原来是好友张维屏。他知张维屏也是来接钦差的,忙喜滋滋地上楼去。
“章冉,亭子里那班人都是惊天动地的人物,我辈圈外人,应该站远些,何必去凑这样的热闹。”“章冉”是梁廷枏的表字。尚未走拢,张维屏便说出一番颇有些耐人寻味的话,梁廷枏觉得正对自己口味,忙附和说:“正是,正是。所以,我在寻老前辈呢,原来您躲在这里!”张维屏笑着点头,待梁廷枏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来,他便招呼茶博士另泡一壶好茶送来,然后倾身细谈。
张维屏字南山,号松心子,番禺县人,道光二年进士,去年由江西南康知府位置上退下来,回广州就任学海堂山长。他长梁廷枏十六岁,二人志趣相投,有共同语言,算是忘年朋友。略事寒暄,张维屏说:“要说,老朽我无须来得,既已退休,便要知趣,抛头露面、迎来送往的事越少越好。不过,于林少穆算是例外。且不说我们一度有堂属名分,要紧的是我们是多年的文字之交,当年在京师几个穷翰林重组宣南诗社时,他曾是我们诗社的台柱子!”数过一些往事,为消磨时间,梁廷柑用闲闲的口气说起当前,话题自然仍是这位钦差大人:“此公官运确实不错,听说去冬入觐,皇上一连八次召见。第一次面圣时,皇上就让‘上毡子说话’,这不是造膝密陈、推心置腹吗?尤其是此番敕书上写的是‘特命为钦差大臣,颁发关防,授兵部尚书衔’,后面还有‘节制广东水师’字样。这可是历代重臣巡边时才有的规格,平日不多见的。”张维屏虽然点头,却又深有感慨地说:“你说他官运好,我看也不尽然。他是前年由江苏巡抚、署理两江总督调任湖广总督的。年把时间,官其实做得并不顺畅,先是任苏抚时,因考察下属失误,和总督陶澍一道,受到交部议处、降四级留任的处分;后来,又因未能及时捕获土匪头目蓝正樽,再次降五级留任;不想去年因呼应黄爵滋严禁鸦片的主张,受到皇上赏识,于是诏赴京师陛见,这才有此一番风光。说起来,君臣际遇,原本是有定数的,指顾之间,荣枯立判。眼下林少穆终于走出坎坷踏上坦途了,不过,眼前形势,形格势禁,窒碍重重,我怕他就是到此地步也难以畅行其道了。”梁廷枏一听,不由多了一分心思——原来林则徐尚在途中,便给在海关供职的学生郭桂船写信,多方打听梁廷枏的情况,想将梁廷枏延入幕府。梁廷枏听郭桂船说后颇为心动,因而更关心起林则徐的情况了。眼下见张维屏话中有话,心想,此人在官场多年摸爬滚打,对政坛内幕较清楚。再说,他眼下仍有不少同年好友在台上,彼此之间,常有书信往还,所以,消息较他人灵通。不是说旁观者清吗?且听他是何说法。想到此,忙说:“听闲人评说,眼下的封疆大吏中,数林少穆最出色。在江苏任职时,无论是治河还是整理盐政,做得都有声有色,成效显著。此番南下,人还在江西赣州,便下札子让这边抓人,前后抓了五十好几,若不是胸有成竹又何能先声夺人?看来,这以前鸦片屡禁不绝,是为庸官俗吏所误,有他这雷霆霹雳手段,一定是能禁绝的了!”张维屏连连摇手说:“章冉,眼下尚不宜过早下结论。羊城的局面,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呢,就说他抓的那些人都是谁的人?这些人被绳之以法后,谁最觉没面子?”梁廷枏一愣,尚在斟酌,张维屏却眯着眼睛望着他,见他在犹豫,便拈须微笑着,且把头仰靠在椅背上,拖长音调说:“登徒子耳——”梁廷枏立刻明白过来——“登”字边加立耳,分明是个“邓”,这“邓”难道是指两广总督邓廷桢?仔细想想,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忙说:“晚生明白了,邓懈翁也是主张对鸦片弛禁的,且为此上过奏疏——不过,年前他还是下令,把个专开窑口卖大烟的何老金给吊死了呀!”张维屏微笑着摇头,说:“章冉,局外人或许不明白,你我以羊城人谈羊城事难道还不清楚?处死何老金是在林少穆的札子下达好几天后才做的,邓懈翁这是迫于形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梁廷枏想,邓廷桢督粤四年,就这短短四年,鸦片输入由两万余箱猛增到四万箱,这中间有多少黑幕?此番林则徐巡视海疆,若事事认真,只怕处处与邓廷桢有碍。那么,羊城岂不要演一出全武行的大戏吗?梁廷柑尚在感叹,张维屏又说:“林少穆的性格我清楚,犟驴子,脾气倔,能吃苦耐劳,负重致远,加之这些年来,为皇上办过好几件漂亮差事,因而在浑浑噩噩的官场算是出类拔萃。不过,办夷务不比治河、行盐,个中学问大得很,他以前从未接触过,就说对夷人的来龙去脉就远不及你我清楚。你想想,不悉夷情,何以筹远?”“不悉夷情,何以筹远”,这八个字真令人警惕。梁廷枏越听越觉得有些意思,忙说:“老前辈此说,很有见地,晚生倒想多请教!”十余年宦海浮沉,与时俯仰,眼看花甲将至,官位仍不过区区六品,眼见老之将至,张维屏抱定宗旨,抖落一身,毅然告退,安心在江湖上做个闲散看客。但林则徐是他多年的诗友,禁烟又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则又不得不多想想了。眼下见梁廷枏问起,一边摇头,一边叹息说:“朝廷禁烟已非一日,为何屡禁不止?个中其难其慎,内容复杂得很,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得清的。此番他奉旨南巡,春风得意,但不知他是否清楚个中的厉害。要说,我真是为他捏一把汗呢!”梁廷枏还想再问,不料就在这时,忽听外面锣声铿锵,探头窗外一望,只见两匹顶马和一队仪仗开道,一顶绿呢顶八抬轿已缓缓来到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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